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儿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奏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崇祯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扬扬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儿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如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老婆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天道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 现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天道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 现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作为“七君子”中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可谓天赋异禀,不但精通儒学,还懂得算术、天文,据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被称为三百年来学术之集大成者,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宗羲还懂得经济学。他经过研究发现,每次农业税法调整,无论是两税法还是一条鞭法,无论动机如何善良,最终都导致税收增加,农民负担加重。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最终都是加。 这一原理后被学者秦晖总结,命名为“黄宗羲定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经过调研,采纳这一定律,于2006年彻底废除了农业税,打破了这个怪圈。 善莫大焉。
局势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日杀了毛文龙,本督师若不能恢复全辽,愿试上方宝剑偿命!” 这话很准。 然后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请旨跪拜,将毛文龙拉出营帐,斩首。 辽东的重量级风云人物毛文龙,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可惜毛总兵并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袁崇焕根本就杀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焕索要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来的戏台、电视剧里,上方宝剑都是个很牛的东西,扛着到处走,想杀谁就杀谁。 这种观点,基本上是京剧票友的水平,别的朝代且不说,在明朝,所谓上方宝剑,说起来是代天子执法,但大多数时候,也就做个样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给我这么个东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别赏赐。 一般情况下,真凭这玩意儿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点儿中低级别的阿猫阿狗,敢杀朝廷一品大员的,也只有袁崇焕这种二杆子。 换句话说,袁崇焕要干掉毛文龙,必须有皇帝的旨意,问题在于,毛文龙同志当官多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仔细分析材料,才发现,原来毛文龙同志之所以认栽,只是出于一个偶然的误会: 因为当袁崇焕拿出上方宝剑,威胁要杀掉毛文龙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断送了毛文龙的所有期望。 他说:我五年平辽,全凭法度,今天不杀你,如何惩戒后人?皇上给我上方宝剑,就是为此! 这是句相当忽悠人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皇上给我上方宝剑,就是为此。 为此——到底为什么? 所谓为此,就是为了维护纪律,也就是客气客气的话,没有特指,因为皇帝并未下令,用此剑杀死毛文龙。 但在毛文龙听来,为此,就是皇帝发话,让袁同志拿着家伙,今天上岛来砍自己,所以他没有反抗。 换句话说,毛文龙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毙,是因为他的语法没学好,没搞清主谓宾的指代关系,弄错了行情。 从小混社会,有丰富江湖经验的毛总兵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干掉了。这就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的恶果。 人干掉了,接下来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杀毛文龙,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然后是发钱,袁崇焕随身带着十万两(约六千多万人民币),全都发了,只是这种先杀人,再分钱的方式,实在很像强盗打劫。 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抚。 毛文龙手下这几万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要保证这些人不跑,也不散伙,袁崇焕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换了一批将领,安插自己的亲信,然后又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当部将,这意思是,我虽然杀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没有关系,照用你,别再闹事。 几大棒加胡萝卜下去,效果很好,没人闹,也没人反,该干啥还干啥,袁崇焕很高兴。 毛文龙就这么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袁崇焕,广西藤县人。自“蛮夷之地”而起,奋发读书,然资质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侥幸登科。后赴辽东,得孙承宗赏识,于辽东溃败之时,以独军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后击溃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护卫辽东。 后受阉党所迫离职,蒙崇祯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调离满桂,安插亲信,以上方宝剑杀毛文龙,奉调守京,不顾大局,擅自驻防于城下,致京郊怨声四起,后不惜性命,与皇太极苦战,大破敌军,不顾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终命运揭晓之前,袁崇焕的表现大致如此。 他并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经过努力和奋斗,还有难得的机遇(比如遇到孙承宗),才最终站上历史的舞台。 他并不完美,不守规章,不讲原则,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私心很重,听话的就提,不听话的就整(或杀)。 而某些所谓“专家”的所谓“力挽狂澜”,基本就是扯淡。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学会的例会上,跟很多专家讨论过多次。客观地讲,以他的战略眼光(跟着皇太极绕京城跑圈)和实际表现(擅杀毛文龙),守城出战确属上乘。让他继续镇守辽东,还能闹出什么事来也难说,所谓挽救危局,随便讲讲吧。 袁崇焕绝不是叛徒,也绝不是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存在与否,并不能决定明朝的兴衰成败。换句话说,以他的才能,无论怎么折腾,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对于这个悲剧性的结论,我不知道袁崇焕是否知道。他的一生丰富多彩:困守孤城、决死拼杀、遭人排挤、纵横驰骋、身处绝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无论何时、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坚信,自己的努力终将改变一切。 他始终没有放弃过。
很滑稽,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 袁崇焕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许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或明或暗的规则,必须适应,必须放弃原则,背离良知,和光同尘,否则,无论你有多么伟大的抱负、多么光辉的理想,都终将被湮灭。 袁崇焕是不知道和光同尘的,由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负、有个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彰显自己的个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焕走出牢房,前往刑场,沿途民众围观,骂声不绝。 他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他曾为之奉献一切的国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护卫,却谩骂指责他的平民。 倾尽心力,呕心沥血,只换来了这个结果。 我经常在想,那时候的袁崇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应该很绝望、很失落,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负才能被了解,或许永远也没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终也许只是遗臭万年的骂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遗言: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是一个被误解、被冤枉、且即将被千刀万剐的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下的诗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没有绝望、没有失落、没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字——坚持。 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袁崇焕的一生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我看来,他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无法做到的事——坚持。 蛮荒之地的苦读书生,福建的县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坚守孤城的宁远道,威震天下的蓟辽督师,逮捕入狱的将领,背负冤屈死去的囚犯。 无论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终坚持。 或许不能改变什么,或许并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或许所作所为并无意义,但他依然坚定地、毫无退缩地坚持下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
【辩论】 事情的发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崇祯也震惊了,决定召开御前会议,辩论此事。 辩论议题:浙江作弊案,钱谦益有无责任。 辩论双方: 正方,没有责任,辩论队成员:钱谦益、内阁大学士李标、钱龙锡、刑部尚书乔允升、吏部尚书王永光(以下省略若干人)。 反方,有责任,辩论队成员:温体仁、周延儒(以下无省略)。 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辩论开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内,都认定温体仁必败无疑。 奇迹,就是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发生,却终究发生的事。 这场惊天逆转,从皇帝的提问开始: “你说钱谦益受贿,是真的吗?” 温体仁回答:“是真的。” 于是崇祯又问钱谦益: “温体仁说的话,是真的吗?” 钱谦益回答:“不是。” 辩论陈词就此结束,吵架开始。 温体仁先声夺人,说:“钱千秋逃了,此案未结。” 钱谦益说:“查了,有案卷为证。” 温体仁说:“没有结案。” 钱谦益说:“结了。” 刑部尚书乔允升出场。 乔允升说:“结案了,有案卷。” 温体仁吃了秤砣:“没有结案。” 吏部尚书王永光出场。 王永光说:“结案了,我亲眼看过。” 礼部给事中章允儒出场。 章允儒说:“结案了,我曾看过口供。” 温体仁很顽强:“没有结案!” 崇祯作第一次案件总结: “都别废话了,把案卷拿来看!” 休会,休息十分钟。 再次开场,崇祯问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里?” 王永光说:“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场,回答:“现在没有,原来看过。” 温体仁骂:“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伙,结党营私!” 章允儒回骂:“当年魏忠贤在位时,驱除忠良,也说结党营私!” 崇祯大骂:“胡说!殿前说话,竟敢如此胡扯!抓起来!” 这句话的对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后,辩论继续。 温体仁发言:“推举钱谦益,是结党营私!” 吏部尚书王永光发言:“推举内阁人选,出于公心,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钱龙锡发言:“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李标发言:“没有结党。” 崇祯总结陈词:“推举这样的人(指钱谦益),还说出于公心!” 二次休会。 再次开场,钱龙锡发言:“钱谦益应离职,听候处理。” 崇祯发言:“我让你们推举人才,竟然推举这样的恶人,今后不如不推。” 温体仁发言:“满朝都是钱谦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让我告老还乡。” 崇祯发言:“你为国效力,不用走。” 辩论结束,反方,温体仁获胜,逆转,就此完成。 史料记载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玄机。 这是一个圈套,是温体仁设计的完美圈套。 这个圈套分三个阶段,共三招。 第一招,开始辩论时,无论对方说什么,一口咬定,没有结案。 这个举动毫不明智,许多人被激怒,出来跟他对骂指责他。 然而,这正是温体仁的目的。 很快,奇迹就发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祯的天平向温体仁倾斜。 接下来,温体仁开始实施第二步——挑衅。 他直接攻击内阁,攻击所有大臣,说他们结党营私。 于是大家都怒了,纷纷出场,驳斥温体仁。 这也是温体仁的目的。 至此,崇祯认定,钱谦益与作弊案有关,应予罢免。 第三阶段开始,内阁的诸位大人终于意识到,今天输定了,所以主动提出,让钱谦益走人,温体仁同志随即使出最后一招——辞职。 当然,他是不会辞职的,但走到这一步,摆摆姿态还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温体仁没有魔法,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奇迹,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胜,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崇祯心底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名字,叫做结党。 温体仁老谋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里的所有人,都跟他对立,只要皇帝支持,就必胜无疑,而皇帝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结党。 崇祯登基以来,干掉了阉党,扶植了东林党,却没能消停,朝廷党争不断,干什么什么都不成,所以最恨结党。 换句话说,钱谦益有无作弊,并不重要,只要把他打成结党,就必定完蛋。 事实上,钱谦益确实是东林党的领袖,所以在辩论时,反方务必不断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来骂自己,都无所谓。 因为最后的决断者,只有一个。 当崇祯看到这一切时,他必定会认为,钱谦益的势力太大,结党营私,绝不可留。 这就是温体仁的诡计,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通过这个圈套,他骗过了崇祯,除掉了钱谦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这场辩论的背后,真正的胜利者,是另一个人——崇祯。 其实温体仁的计谋,崇祯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时的朝廷,东林党势力很强,从内阁到言官,都是东林党,虽说就工作业绩而言,比阉党要强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威胁,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现在既然温体仁跳出来,主动背上黑锅,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换几个人,阿猫阿狗都行,只要不是东林党,让你们明白,都是给老子打工的,老实干活! 当然明白人也不是没有,比如黄宗羲,就是这么想的,还写进了书里。 但搞倒了钱谦益,对温体仁而言,是纯粹的损人不利己,因为他老兄太过讨嫌,没人推举他,闹腾了半天,还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机会来了,机会的名字,叫袁崇焕。 画了一个圈,终于回到了原点。 之后的事,之前都讲了,袁督师很不幸,指挥出了点儿问题,本来没事,偏偏和钱龙锡拉上关系,就这么七搞八搞,自己进去了,钱龙锡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里,崇祯初年是很乱的,钱谦益、袁崇焕、钱龙锡,作弊、通敌、下课。 现在你应该明白,其实一点儿也不乱,事实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只有两个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温体仁的利益,以及崇祯的利益。 钱谦益、袁崇焕,还有钱龙锡,都是利益的牺牲品。 而这个推论,有一个最好的例证,袁崇焕被杀掉后,钱龙锡按规定,也该干掉,死刑批了,连刑场都备好,家人都准备收尸了,崇祯突然下令:不杀了。 关于这件事,许多史书上都说,崇祯皇帝突然觉悟。 我觉得,持这种观点的人,确实应该去觉悟一下,其实意思很明白,教训教训你,跟你开个玩笑,临上刑场再拉下来,很有教育意义。 周延儒和温体仁终究还是成功了,崇祯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顺利入阁,几个月后,温体仁入阁。 温体仁入阁,是周延儒推荐的,因为崇祯最喜欢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还是很讲义气,毕竟当年全靠温兄在前面踩雷,差点儿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拉兄弟一把,是应该的。 其实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温体仁都是能人,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也是不错的,毕竟他们都是恶人,且手下并非善茬,换个人,估计压不住阵。 但所谓患难兄弟,基本都有规律,拉兄弟一把后,就该踹兄弟一脚了。 最先开踹的,是温体仁。 钱龙锡被皇帝赦免后,第一个上门问候的,不是东林党,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来的目的,是邀功,什么皇上原本很生气、很愤怒、很想干掉你,但是关键时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面前帮你说了很多好话,你才终于脱险云云。 这种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为,虽很无聊,却很有效,钱龙锡很感动,千恩万谢。 周延儒走了,第二个上门问候的来了,温体仁。 温体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发生了。 因为钱龙锡同志刚从鬼门关回来,且经周延儒忽悠,异常激动,温兄还没开口,钱龙锡就如同连珠炮般,把监狱风云、脱离苦海等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特别讲到皇帝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时,钱龙锡同志极为感激,眼泪哗哗地流着。 温体仁安静地听完,说了句话。 这句话彻底止住了钱龙锡的眼泪: “据我所知,其实皇上不怎么气愤。” 啥?不气愤?不气愤你邀什么功?浑蛋! 所以钱龙锡气愤了。类似这种事情,自然有人去传,周延儒知道后,也很气愤——我拉你,你踹我? 温体仁这个人,史书上的评价,大都是八个字:表面温和,深不可测。 其实他跟周延儒的区别不大,只有一点:如果周延儒是坏人,他是更坏的坏人。 对他而言,敌人的名字是经常换的,之前是钱谦益,之后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这件事上,他是个很坚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等到了机会,因为周延儒犯了一个与钱谦益同样的错误——作弊。 崇祯四年,周延儒担任主考官,有一个考生跟他家有关系,就找到他,想走走后门,周考官很大方,给了个第一名。 应该说,对此类案件,崇祯一向是相当痛恨的,更巧的是,这事温体仁知道了,找了个人写黑材料,准备下点儿猛药,让周延儒下课。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钱谦益狡猾得多,听到风声,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问题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学水平。 他把这位考生的卷子,交给了崇祯。 应该说,这位作弊的同学还是有点儿水平的,崇祯看后,十分高兴,连连说好,周延儒趁机添把火,说打算把这份卷子评为第一,皇帝认为没有问题,就批了。 皇帝都过了,再找麻烦,就是找抽了,所以这事也就过了。
《中庸》有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其实遇到妖孽,倒也没什么,毕竟还有实体,实在不行,找人灭了它。 崇祯遇上的,叫做灾荒。 翻开史书,你会不禁感叹,崇祯同志的运气实在太差: 崇祯元年,陕西旱灾。崇祯二年,陕西旱灾。崇祯三年,陕西旱灾。崇祯四年,陕西旱灾…… 灾荒之后,没有粮食吃,就是饥荒。 没有粮食吃,就吃人。 对受灾的人而言,吃人,并非童话。 据说当时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处乱跑的,如果没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没了。 注意,不是失踪,是没了。 失踪的意思,是被拐卖了,没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据说,当时还有人肉市场,具体干什么买卖,看名字就知道。 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这并不是童话,也不是神话,而是真话。 既然有灾荒,朝廷为什么不赈灾呢? 答案很简单,没钱。 此前有个经济学家对我说,明朝灭亡的真正原因,是没钱。 我表示同意,财政赤字太多,挣的没有花的多,最后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说:“我说的没钱,不是没有收入,是没钱。” 有什么区别吗? 然后,他讲了一个小时,再然后,我翻了一个月的经济学,明白了区别。 我很想从头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诉你们。但如果这样做,我会很累,你们也会很累,所以我决定,用几句话,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明朝灭亡,并非是简单的政治问题,事实上,这是世界经济史上的一个重要案例。 所谓没钱,是没有白银。 明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之一,到崇祯接班的时候,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而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的标志,就是货币。 明朝的货币,是白银。 简单地说,没钱的意思,就是没有白银,没有白银,无论你有多少经济计划,有多少财政报表,都是胡扯淡。 举个例子,陕西受灾,朝廷估算,要赈灾,必须一百万两白银,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圣旨拿到陕西,也换不来一两银子,因为没有白银,所以无法赈灾。 好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白银。 先纠正一下,不是没有白银,而是白银不够。 为什么白银不够? 这是个很复杂的经济学问题,我不太想讲,估计人也不太想听。但不讲似乎也不行,简单说两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话说,就是白银有限,朝廷用掉了一两白银,未必能挣回来一两,加上我国人民,素来以勤俭节约闻名,许多人拿到真金白银,不喜欢花,要么存在家里,要么熔掉,做几个香炉、人像之类的,还能美化环境,所以市场上的白银越来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经济实在太过发达,经济越发达,需要的白银就越多,可是白银就那么多,所以到最后,白银就不够用了。这种现象,在经济学上有一个通称——通货紧缩。 我知道,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用纸币? 很好,如果你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很聪明。 但我要告诉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开始发行纸币。 在经济学中,有这样一句谚语:棍棒打不垮经济理论。 这句话的通俗意思是,无论你多牛,都要照规矩来。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规矩来。虽然他发行了纸币,一千、一万都印过,可惜的是,几百年来,大家还是认白银,就不认纸币,再牛都没用。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只要知道,崇祯同志是想赈灾的,之所以赈灾不成,是因为没有钱,之所以没有钱,是因为没有白银,之所以没有白银…… 当然,之所以西北先闹起来,除去天灾、银祸外,还有点儿地方特色。 西北一带,向来比较缺水,比较穷困,比较没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较扯淡,所以这个地方的人,过得比较苦。 生活艰苦,饭都没处吃,自然没条件读书。 没条件读书,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没官做。 没官做,也得找事做。 西北一带的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当兵。 生活艰苦,民风自然剽悍,当兵是最合适的工作。 除了当兵之外,还有一份极为合适的工作——驿站。 驿站虽说比较小,但好歹是官办的,也算是吃皇粮的,而且各省都有拨款,搞点儿潜规则,多少能捞点儿油水,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 据统计,光是甘肃、陕西,就有几万人指着驿站过日子。 崇祯二年(1629),驿站没了。 之前我说过,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个叫做刘懋的好人。 崇祯同志的运气实在太差,灾荒、钱荒、又夺了人家的饭碗,如果不闹,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灾荒,偶然裁掉驿站,偶然的地点。 如果其中任意一个偶然没有发生,也许就不会有最后的灭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认定,在这些偶然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必然,一个真正的、决定性的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这个最终的原因,四个字——气数已尽。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个人能红两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红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红二十年,那是刘德华。 公司也一样,能开两年,很正常,能开二十年,不太正常,能开两百年的,自己去数。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只开个几年就卷铺盖的,也不少。最多也不过三百年,明朝开了二百多年,够意思了。 【抚战】 当然,崇祯是不会这样想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撑下去,否则将来到地下,没脸见开铺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杨鹤。 杨鹤,湖广武陵人(今湖南常德),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朝廷一致推荐,杨鹤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陕西三边总督,接替之前总督武之望的职务。 工作交接十分简单,应该说,基本不用交接,因为杨鹤到任的时候,武之望已经死了。 不是他杀,是自杀。 武总督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鉴于西北民变太多,估计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索性自杀。 而杨鹤之所以接替这个职务,是因为一次偶然的谈话。 杨鹤是一个进步比较慢的人,在朝廷里混了三十多年,才当上佥都御史,混成这样,全靠他那张嘴。 皇帝喜欢魏忠贤,他骂魏忠贤,皇帝讨厌熊廷弼,他为熊廷弼辩护。想什么说什么,几起几落,该怎么来还怎么来。 崇祯元年,他被重新委任为御史,当时民变四起,大家都在商议对策。 有一次,几个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这个,杨鹤就在其中。 杨鹤是都察院的,这事跟他本无关系,他之所以掺和进来,还是两个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动真格的,就瞎聊,这个说要打,那个说要杀,如此热闹,杨鹤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不能打,也不能杀。 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元气说。 在他看来,造反的人,说到底,也还是老百姓,如果杀人太多,就是损伤元气,国家现在比较困难,应该培养元气,不能乱杀。 几句话,就把大家彻底说蒙了,对于他的观点,大家有着相同的评价——胡说八道。 不杀人,怎么平乱? 这是一个不为绝大多数人接受的理论,不要紧,有一个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后,崇祯知道了这个理论,十分高兴,召见了杨鹤。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很快,吏部主动提出,鉴于杨鹤同志的理论很有使用价值,正好前任三边总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杨鹤同志升任该职务。 杨鹤不想去,原因很简单,本来就是吹吹牛的,压根儿不会打仗,去了干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杨同志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为讨厌。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为省事。 和杨鹤不同,吏部的同志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平乱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杨鹤这套把戏,也只能忽悠人,为达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效果,让后来的无数白痴书呆子明白,乱讲话要倒霉,才着力推荐他去。 死在那边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脱层人皮。 相比而言,崇祯的用心是比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欢杨鹤,是因为杨鹤提出了很好的理论——省钱的理论。 不花钱,不杀人,不用军饷,不用调兵,就能平息叛乱,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杨鹤拉回来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这样,一脑袋糨糊的杨鹤去陕西上任,至少在当时,他的自我感觉很好。 杨鹤理论之中,最核心的一条,叫做和气。 用他自己的话说,杀人是伤和气的,所以能救活一个,就是一个,毕竟参加民变的,原先就是民。 这个理论,一年前,应该是对的。 杨鹤同志到任后,就发现不对了。 有一次,农民军进攻县城,被击退,抓住了几个俘虏,由杨鹤审问。 但还没问,杨鹤就发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他似乎见过这几个。 确实见过,阅兵的时候见过。 没错,这几个人曾经站在阅兵的队伍里,曾经是他的部下。 【强,弱,之间】 农民军的战斗力很强吗? 对于这个疑问,最好的答案,应该是个反问——农民军的战斗力怎么会强呢? 在中国历史上,造反这类活,从来都是被动式,闲着没事干,但凡有口饭吃,是不会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门槛也高。 但遗憾的是,造反这份工作,除了成本、门槛高外,技术含量还高。 要知道,明朝参加这项活动的,主要是农民,农民的基本工作,是种地,基本工具,是锄头。 而阻止他们参与这项活动的,是明军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杀人,基本工具,是刀剑。
这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造反? 答案是,为了活下去。 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有钱、有粮食。 要说明这个问题,可以用一个三段论: 造反,是因为没钱、没粮食,投降,是因为有钱、有粮食。 杨鹤有钱、有粮食吗? 没有。 所以停止投降,继续造反。
关于张献忠的具体情况,这里先不讲,关于他后来有没有在四川干过那些事,也不讲,只讲一个问题——投降的次数。 我曾经在图书馆翻过半个月的史料,查询张献忠先生投降的相关问题,我知道他是经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经常到这个份儿上。 简单地说,他的投降次数,用一只手,是数不过来的,两只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频率也很高,有一次,从投降到再反,只用了十几天。 这是难能可贵的,一般说来,投降之后,也得履行个程序,吃个饭,洗个澡,找个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个把月,但张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实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虽然他也投降,但还是很有几分硬气的,说不投降,就不投降,属于硬汉型人物。 大体而言,当时许多民军的行为程序是,起兵、作战、被官军包围、投降,走出包围圈,拿起武器,继续作战。 此类表演,基本算是固定节目,数不胜数,很快,你就会看到两个典型案例。 洪承畴跟杨鹤不同,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看来,要彻底扭转形势,不能招抚,不能受降,只有一个办法——赶尽杀绝。 这种方式的效果相当明显,短短几个月内,西北局势开始稳定,各路民军纷纷受挫,首领被杀。 他的优异表现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包括崇祯。对他而言,高升是迟早的事。 但他毕竟太年轻,资历太浅,还要继续等。 两个月后,一件事情的发生,缩短了洪承畴的等待时间。 崇祯四年(1631),估计是有心脏病,或是胆囊炎,起义军进攻延绥的时候,这里的巡抚大人竟然被活活吓死。
很久以前,我以为所谓战争,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战场,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里打,特别是明末,但凡开打,就当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后研读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说法,当时的作战场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军跟民军相遇,先不动手,先喊话;喊来喊去,就开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军就开始丢东西,比如牲口、粮食等,然后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军就上前捡东西;捡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觉,然后打个报告给朝廷,说歼敌多少多少,请求赏赐云云。 应该肯定的是,在当时,有这种行为的官军占绝大多数,认认真真打仗的只占极少数,所谓“抛生口,弃辎重,即纵之去”。 这种现象也好理解。因为当时闹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带人,而当兵的,也大都是关中人,双方语言相通,说起来都是老乡,反正给政府干活,政府也不发工资(欠饷),即使发了工资,也没必要玩命。这么打仗,非但能领工资,还能捞点儿外快,最后回去了还能领赏,非常有利于创收。在史料中,这种战斗方式有个专用名词:打活仗。 因为活仗好打,且经济效益丰富,所以大家都喜欢打,打来打去,敌人越打越多,局势越来越恶化,直到关宁铁骑的到来。 其实关宁铁骑的人数没多少,我算了一下,入关作战的加起来,也就五千来人。卢象昇、洪承畴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这些人,最厉害的几位头领,都是被他们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两个原因。首先,这帮人在辽东作战,战斗经验丰富,而且装备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铳,且擅长使用突袭战术,冲入敌阵,势不可当。 而第二个原因,相当地搞笑,却又相当的真实。 我说过,每次打仗时,民军都要喊话。所谓喊话,无非就是谈条件,我给你多少钱,你就放我走,谈妥了就撤,谈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关宁铁骑,喊话都是没用的,经常是话没喊完,就冲过来了,完全不受收买,忠于职守。 我此前曾以为,如此尽忠职守,是因为他们很有职业道德。后来看的书多了才明白。这是个误会,套用史料上的话,是“边军无通言语,逢贼即杀”,意思是,辽东军听不懂西北方言,喊话也听不懂,所以见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认为,多学点儿语言,是用得着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语言的亏,估计是屡次喊话没成,也没机会表达自己的诚意,所以被人穷追猛打了几个月,也没接上头。 在众多的民军中,高迎祥的部队,算是战斗力最强的,手下骑兵,每人两匹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关宁铁骑。虽说战斗力还是差点儿,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优势,比如……钻山沟。 高迎祥钻了郧阳山区,祖宽是不钻的,因为他的部队大部分都是骑兵,且待遇优厚、工资高,要让他们爬山实在太过困难,卢象昇协调了一个多月,也没办法。 照这个搞法,估计过几个月,闯王同志带着山寨版铁骑出来闹腾,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最为危急的时刻,更危急的事情发生了。 崇祯九年(1636)四月,当卢象昇同志正在费尽口水劝人进山时,辽东的皇太极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建国。 皇太极建都于沈阳,定国号为清,定年号为崇德。 这一举动表明,皇太极同志正式单飞,另立分店,准备单干。 通常来讲,新店开张,隔壁左右都要送点儿花圈、花篮之类的贺礼,很明显,明朝没有这个打算,也没这个预算。 不要紧,不送,就自己去抢。 崇祯九年(1636)六月,清军发起进攻。 这次进攻的规模很大,人数有
我始终认为,王朝也好,帝国也罢,说穿了,就是个银行,这边收钱,那边付钱,总而言之,拆东墙,补西墙。 不补不行。几百年里,跑来拆墙的人实在太多,国家治不好,老百姓闹事;国防搞不好,强盗来闹事,折腾了这边,再去折腾那边,边拆边补,边补边拆。 但国家也好,银行也罢,都怕一件事——银行术语叫做挤兑;政治术语叫内忧外患;街头大妈术语叫东墙西墙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这么个状况。客观地看,如果只有李自成、张献忠闹事,是能搞定的;如果只有清军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这两边都闹,就搞不定了。
高迎祥的死,给了李自成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头衔,从此,闯王这个名字,只属于李自成。 第二样是兵力,高迎祥的残部,由他的部将率领,投奔了李自成。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他们的天下之路,才刚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个坑。 我说过,对民军头领而言,崇祯九年(1636)是个流年,卢象昇来了,打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跑进山区,人都调走了,又来了个孙传庭,还干掉了高迎祥。 按说坏事都到头了,可是事实告诉我们,所谓流年,是一流到底,绝不半流而废。 一个比孙传庭更可怕的对手,即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与之前的洪承畴、曹文诏、卢象昇不同,他并非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将领。 他是统帅。 崇祯九年(1636),阿济格率领大军打进来时,崇祯非常紧张,但最紧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张凤翼。 张凤翼,时任兵部尚书,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按惯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区)被袭,皇帝会不高兴,皇帝不高兴,就要拿人撒气,具体地说,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祯老板撒气的途径,是追究责任,具体地说,是杀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极打到京城,兵部尚书王洽就被干掉了。按照这个传统,他是跑不掉的。 但张部长还算识相,眼看局面没法收拾,就打了个报告,说清军入侵,是我的责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祯当即同意,打发他去了前线。 但张尚书到前线后,似乎也没去拼命,每天只干一件事——吃药。 他吃的,是毒药。 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毒药,吃了不会马上死,必须坚持吃,每天吃,饭前饭后吃,锲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对于张尚书的举动,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带就行了,实在不行操把菜刀,费那么大劲儿干甚? 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杀,按当时的状况,算是畏罪,死了没准儿抚恤金都没有。但要上阵杀敌,似乎又没那个胆。索性慢性自杀,就当自然死亡了,还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该享受的待遇,一点儿也不少,老狐狸。 这兄弟不但死得好,算得也准,清军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连一天都没耽误。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祯同志不能拉倒,必须继续招工。 但榜样在前面,岗位风险太高,说了半天,也没人肯干。 左右为难之际,崇祯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孝顺,曾三次上疏,请求让自己代替父亲受罚,那是在他决心处罚杨鹤的时候。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崇祯见到杨嗣昌时,很忧虑。 局势实在太差,民军闹得太凶,清军打得太狠,两头夹攻,东一榔头西一棒,实在难于应付,如此下去,亡国是迟早的事,怎么办? 杨嗣昌只说了一句,一句就够了: “大明若亡,必亡于流贼!” 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句话实在准得离谱。 按照杨嗣昌的说法,清军或许很强,但短时间内,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如果不尽快解决民军,大明必定崩溃。 简单地说,就是先解决内部矛
这个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但凡斗争,就有谱,包括政治斗争。一般说来,把对手弄到偏远山区,回家养老,也就够本了,没必要赶尽杀绝,但这事,也因人而异,比如温体仁,就是个没谱的人。 不知是他太过得意,还是太恨钱谦益,总之他没打算按着谱走,某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在那遥远的江南,还有个没被整死的钱谦益。 没整死,就往死里整。 但他毕竟位高权重,如果要自己动手,传出去实在太丢面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决定,借刀杀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张汉儒。 之所以找到张汉儒,因为这人是个衙门师爷,小人物,无论如何,跟内阁首辅,都是扯不上关系的。而且张师爷长期在法律界工作,对拍黑砖之类的工作非常熟悉,且乐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后,张师爷连夜工作,写出了一份状子。 所谓小人物,在写状子这点上,是不恰当的,当年大人物杨涟告魏忠贤,总共二十四条大罪,而张师爷告钱谦益的罪状,有五十八条。 这五十八条罪状,堪称经典之作,包括贪污、受贿、走私、通敌、玩权、结党,总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罪状,他都写了。 但钱谦益倒没怎么慌,因为这份状子写得实在太过扯淡,都赶回家当老百姓了,还贪污个甚?玩权、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话,崇祯这么精明的人,是不会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诉他,他的罪状,皇帝已经批了,即将定罪。 其实钱谦益同志应该有点儿思想准备,要明白,温体仁是首辅,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拟的,底下送上来,他签个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钱谦益不愧是当过东林党领导的,虽然回家消停几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过来,很多人出面,什么给事中、郎中、尚书,包括大学士,都帮他说话,说他很冤枉,情节很曲折。 全无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没理。 因为温体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八年前,兵强马壮的钱谦益,没能干过势单力孤的温体仁,是因为温体仁同志精通心理学。 他很清楚,说话人再多都没用,说了能算的只有崇祯,而崇祯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拉帮结派,帮忙的人越多,就越坏事。都八年了,钱大人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毫无长进。 所以外面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买账,钱谦益同志的脑袋,就离鬼头刀越来越近。 温体仁已作好庆祝准备,等待着钱谦益被杀的那一天。 对此,钱谦益颇有共识,他虽在牢里,但消息很灵通,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儿,就亲自写了几封信,托人直接交给皇帝,为自己辩解。 但结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压根儿没看,很明显,他对钱谦益同志,是比较厌恶的。 钱谦益终于走到了绝路,帮忙没用,辩解没用,找皇帝都没用,找什么人似乎都没用了。 等着他的,只有咔嚓一刀。 有句俗语:万事留一线,将来好见面。这句俗语,用比较通俗的话说,就是没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钱谦益,在阴暗的牢房里,终于使出了撒手锏。 关于钱谦益同志,之前介绍的时候,漏了一点,这位仁兄除了是东林党的头头外,还有个关系——他中进士的时候,录取他的老师,叫做孙承宗。 孙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关系,魏忠贤在的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但问题是,孙承宗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说话也不好使,让他出面,估计也很麻烦。 钱谦益并没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孙承宗,只是希望孙老师帮他找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记得,在金庸的小说《碧血剑》里,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且跑过好几回。 但在崇祯十年的时候,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崇祯的亲信。 在当时,能跟温体仁较劲儿的,也就只有他了。 但问题是,这位太监同志跟温体仁无仇,钱谦益也并非他的亲戚,犯不上较这个劲儿。 但钱谦益认定,这个人,能帮他的忙,救他的命。 凭什么呢? 就凭十年前,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 其实这篇文章,跟曹化淳并没有丝毫关系,但钱谦益相信,看在这篇文章的份儿上,曹化淳是会帮忙的。 因为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志铭。 我讲过,很久以前,魏忠贤是王安的亲信,但我没有讲过,当时王安的亲信,还有一个曹化淳。 这似乎是个比较复杂的关系。大致是这么回事。 钱谦益去找曹化淳帮忙,因为他曾经帮王安写过墓志铭,而曹化淳是王安的亲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帮点儿忙。外加他的老师孙承宗,面子比较广,托他出面,还有点儿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双管齐下,务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惊,加上这人跟着王安,还有点儿良心,感觉温体仁太过分,就答应帮个忙。 当然,找完了人还得听消息。钱谦益找了个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听情况,连续找了三天,都没人理会,毫无消息。第四天,他得到准确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这事已经搞定,收拾行李,准备出狱。 钱谦益也是这么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经解决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这么认为,他上下活动,估计再过几天,事情就结了。 可是偏就没有结。 因为温体仁又来了。 温首辅以为钱谦益必死,没想到过了几天,竟然连曹化淳都折腾进来了,这样下去,事情就黄了。既然干了,就干到底,所以他决定,连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说钱谦益跟曹化淳合伙;然后还找了个证人,让他出面,指证钱谦益给曹化淳行贿;最后为万无一失,他还请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时,温体仁就会请假,回家待着。这意思是,在我请假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场。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实对温体仁而言,钱谦益死还是不死,都没多大关系,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钱地主已经是个死龙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坏事,最好不做。可惜,温体仁同志没有这个觉悟。 在他看来,钱谦益已经是个平民,而袒护钱谦益的曹化淳,不过是个司礼太监,作为内阁首辅,要办这两个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这个人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因为曹化淳非但是太监,还有特务背景。他原本在东厂干过,到司礼监后,跟现任东厂提督太监王之心是哥们,关系很铁。 而今温大人竟拿他开刀,实在是搞错了码头。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东厂,找到王之心,商量对策。毕竟温体仁老奸巨猾,无懈可击,要彻底搞倒他,必须想个办法。 商量半天,办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动报告此事,说事情很复杂,后果很严重,于是皇帝大人也震惊了,下令严查,事情闹大了。 接下来,就是去抓人。温体仁是没法抓的,但张汉儒一干人等,随便抓,抓回来,就直接丢进东厂。 据说东厂的刑罚,总共有上百种,花样繁多,能够让人恨自己生出来,比什么测谎仪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丢进这里的人,都很诚实。 张汉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么钢铁战士。按史料的说法,进来的头天晚上,曹化淳去审了一次,就审出来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况外,连幕后主使温体仁先生的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马就奔了崇祯,崇祯看过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四个字: “体仁有党!” 这四个字的意思,用江湖术语解释:温体仁,是有门派的。 崇祯是不喜欢门派的,作为武林盟主,任何门派他都不喜欢,像温体仁这种人见狗嫌的家伙,虽然讨厌,但用着放心。 然而,这件事清楚地告诉他,温体仁同志也有门派,虽然门派比较小,但再小都是门派。 然后,他拿来了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是温体仁的辞职信。按照他的传统,为了彻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写了这封文书,说自己身体不好,估计也帮不了皇帝了,希望让自己回家养老。 类似这种客气信件,崇祯也会客气客气,写几句挽留的话,然后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然而这一次,在这封奏疏上,他只写了三个字。 奏疏送到温体仁家时,他正在吃饭,他停了下来,等待着以往听过许多次的客套话。 然而这一次,他只听到了三个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几种:滚;快滚;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据说当时温体仁就晕了过去。 温体仁终于倒了,这位聪明绝顶的仁兄,从顶上摔了下来,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乡。 明代最后的一位权奸,就此落幕,确实,最后一个。
按照杨嗣昌的计划,要实现十面张网,现在的人是不够的,必须再增兵十二万。 要增兵,就得给钱,按杨嗣昌的算法,必须增加饷银二百八十万两以上。 这个计划极为冒险,因为这笔钱杨嗣昌是不出的,崇祯也是不出的,唯一的来源,只能是找老百姓要,具体说来,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粮食,全家还能丰衣足食,张献忠、李自成打过来的时候,你可能会出门看热闹,然后回家吃饭。然后官府告诉你,加租,每年交两百斤,结果全家只能吃糠,再打过来的时候,你就会出门,帮李自成叫声好,让他们往死里打,帮你出口气。 再后来,官府告诉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结果全家连糠都没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门,你就会打好包袱,出门去找闯王同志。 为了搞定西北民变,崇祯已经加过几次租了,如果再加,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很多大臣坚决反对。 但是崇祯仍旧同意了,因为他相信,杨嗣昌的计划,能够挽救危局。 最后,杨嗣昌说,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用一个人。 崇祯同意了。 杨嗣昌推举的这个人,叫熊文灿。 熊文灿,贵州永宁卫(今四川叙永)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布政使、两广总督。 杨嗣昌之所以推举熊文灿,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对当时的崇祯而言,和谈是最好的出路,其实问题很简单。当年汉高祖如此英雄,还得往匈奴送人和亲,皇太极从来没要过人,无非是要点儿钱,弄点儿干货,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简单的问题,之所以搞得这么复杂,如此多人反对,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东西——心态。 我曾研习过交通史(中外交往),惊奇地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和人其实差不多。穷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给你面子、听话。 比如美国,说谁是流氓谁就是流氓,说打谁就打谁,盟友遍布天下,时不时还搞个会盟,弄个盟军,全世界人民都羡慕。 但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钱砸出来的。听话,就是友好邻邦,就给美元、给援助,很人道;不听话,就是流氓国家,给导弹,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钱,导弹那是贵,一百万美元一个,照扔,一扔就几十个,心眼太实在。我估摸着,要全换成手榴弹,从飞机上往下扔,也能扔个把月。 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实力。 谁有实力,谁就是大爷,没实力,就是孙子。美国有实力,其实也就一百多年,趁着英国老大爷跟德国老大爷干仗,奋发图强,终成超级大爷。 相比而言,中国当大爷的时间,实在是比较长,自打汉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进国家,虽然中途闹腾过,后来唐朝时又起来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羡慕,往死了派留学生。相对而言,欧洲除了罗马帝国挺得比较久,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帮封建社会的职业文盲砍来砍去。直到明朝中期,中国都是世界领先。 鉴于时间太久,心态难免有点儿问题,比如后来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当大爷了,就派使者到中国,见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国通商。 然而,乾隆同志对他们说,回去给你们乔治(当时的英国国王)带个信,就说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贡品我收到了(战舰模型),我天朝应有尽有,你就不要再费心了,给我送这些东西,是比较耽误事的,你们那里是蛮荒之地,生活很困难,好好种地,我这里东西很多,赏点儿给你,回家好好用吧。 几十年后,在蛮荒之地种地的英国农民们,驾驶着战舰打了进来。 这种毛病由来已久,毕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鲜、越南、日本且不说,最远的,能打到中亚、西伯利亚。自古以来,就是天朝上邦,四方来拜。外国使臣来访,表面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临走还捎堆东西,说天朝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只管拿。背地里说人家是蛮夷,没文化,落后,看你可怜,给你几个赏钱。 牛的时候,怎么干都行。等到不牛了,还想怎么干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的官员思维,大致就是如此。就军事实力而言,谈判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没有人选择。 这种行为,说得好听点儿,叫坚持原则。说得不好听,叫不识时务。明朝最后妥协的机会,就这样被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拒绝了。 十年前,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很讨厌黄道周,讨厌这个固执、不识时务的人。我始终认为,他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 直到我知道了黄道周的结局。 七年后,当清军入关时,在家赋闲的黄道周再次出山,辅佐唐王。 唐王的地盘,大致在福建一带,他是个比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个不太有追求的下属——郑芝龙。 郑芝龙的打算,是混,无论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
郑芝龙的打算,是混,无论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郑芝龙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郑芝龙的手里,所以说了一年多,只打雷不下雨。 这时黄道周站出来,他说:“战亦亡,不战亦亡,与其坐而待毙,何如出关迎敌。” 唐王很高兴,说你去北伐吧,然后他说,我没有兵给你。 黄道周说,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后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乡、同学、学生,招来了一千多人。 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号,1645),黄道周出师北伐。他的军队没有经验,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没有武器。他们拥有的最大杀伤力武器,叫做锄头、扁担。所以这支军队在历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担军”。 黄道周的妻子随同出征,她召集了许多妇女,一同前往作战,这支部队连扁担都没有,史称“夫人军”。 就算是最白痴的白痴,也能明白,这是自寻死路。 然而,黄道周坚定地向前进发,明知必死无疑。正如当年他拒绝和谈,绝不妥协。 三个月后,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军,打了这支队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 结果毫无悬念,批判的武器没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黄道周全军覆没。黄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无数人轮番出面劝他投降,他严词拒绝。 三个月后,他在南京就义,死后衣中留有血书,内容共十六字: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落款: 大明孤臣黄道周。 正如当年的他,不识时务,绝不妥协。 有人曾对我说,文明的灭绝是正常的,因为麻烦太多,天灾人祸、内斗外斗,所以四大文明灭了三个,只有中国文明流传至今,实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往近了说,从鸦片战争起,全世界强国(连不强的都来凑热闹)欺负我们,连打带抢带烧带杀,还摊上个“量中华之物力”配合人家乱搞的慈禧,打是打不过,搞发展搞不了(洋务),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软不行,硬也不行,识时务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亡,挺过英法联军,挺过甲午战争,挺过八国联军,挺过抗日,终究没有亡。 因为总有那么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无论时局形势如何,无论对手有多强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坚持,绝不妥协。 所以我想说的是,当年的这场辩论,或许决定了大明的未来,或许黄道周并不明智,或许妥协能够挽回危局,但不妥协的人,应该得到尊重。 面对冷酷的世间、无奈的场景,遇事妥协,不坚持到底,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间的选择,因为妥协、退让很现实,很有好处。 但我认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两件事,应该不妥协,至少一两件。因为不妥协、坚持虽然不现实,很没好处,却是正确的。 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至少有一点儿。
【士为知己者死】 十几天后,左大人报告,没能追上,张献忠跑了。 杨嗣昌大怒,都打到这份儿上了,竟然还让人跑了,干什么吃的,怎么回事? 左良玉回复:有病。 按左大人的说法,是因为他进入四川后,水土不服,结果染了病,无力追赶,导致张献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在追击过程中,张献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说你别追我了,让我跑,结果左良玉被说服了,就让他跑了。 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在杨嗣昌看来,基本是零。毕竟左良玉跟张献忠是老对头,而且左大人刚封了将军,正在兴头上,残兵败将拿啥收买左良玉?无论如何不会干这种事。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左良玉很得意,张献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钱,张献忠很穷,然而,张献忠确实收买了左良玉,没花一分钱。 他只是托人,对左良玉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为有我,如果没有我,你还能如此得意吗? 所谓养寇自保,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敌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虽说是文盲,但这个道理也还懂。 然而就凭这句话,要说服左良玉,是绝无可能的,毕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关,纯胡扯。 左良玉放过张献忠,是因为他自己有事。 因为一直以来,左良玉都有个问题——廉政问题。文官的廉政问题,一般都是贪污受贿,而他的廉政问题,是抢劫。 按史料的说法,左良玉的军队纪律比较差,据说比某些流寇还要差,每到一地都放开抢。当兵的捞够了,他自己也没少捞,跟强盗头子没啥区别。 对他的上述举动,言官多次弹劾,朝廷心里有数,杨嗣昌有数,包括他自己也有数。现在是因为世道乱,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责任,他第一个就得蹲号子。 所以,他放跑了张献忠。 这下杨嗣昌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又没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带兵,进入四川,围剿张献忠。 自打追剿张献忠开始,杨嗣昌就没舒坦过。 要知道,张献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击的,而且在四川一带混过,地头很熟。四川本来地形又复杂,这里有个山,那里有个洞,经常追到半路,人就没了,杨大人只能满头大汗,坐下来看地图。 就这么追了大半年,毫无结果,据张献忠自己讲,杨嗣昌跟着他跑,离他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余,有一天,他随口吟出一首诗。 这是一首诗,一首打油诗,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诗(估计很多人都听过),打油诗都能流传千古,可见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尺路。〗 文采是说不上了,意义比较深刻。所谓邵巡抚,是指四川巡抚邵捷春,廖参军,是指监军廖大亨。据张献忠同志观察,这二位一个是经常来转转,一个是经常跟着他走,只有杨嗣昌死追,可是没追上。 这首诗告诉我们,杨嗣昌很孤独。 所有的人,都在应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坚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书上,杨嗣昌是很嚣张的,闹腾这么多年,骂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然而无论怎么弹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干错了事,却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败仗,别人都受处分,他还能升官。 当年我曾很不理解,现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这个人,彻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澜,即使事实告诉他,这或许只能是个梦想。 毕竟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能够彻底地相信一个人,是幸运的。 崇祯并没有看错人,杨嗣昌终将回报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诚、努力,和生命。 崇祯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着张献忠转圈的杨嗣昌得到了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张献忠失踪。 对张献忠的失踪,杨嗣昌非常关心,多方查找。其实如张头领永远失踪,那也倒好,但考虑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绑走)的几率不大,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现,必须尽快找到这人,妥善处理。 张献忠去向哪里,杨嗣昌是没有把握,四川、河南、陕西、湖广,反正中国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钻到山沟里就没影,鬼才知道。 但张献忠不会去哪里,他还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阳。 京城就不必说了,路远坑深,要找死,也不会这么个死法。而襄阳,是杨嗣昌的大本营,重兵集结,无论如何,绝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说,某某事情绝无可能,建议你给他两下,把他打醒。 张献忠正在去襄阳的路上。 对张献忠而言,去襄阳是比较靠谱的。首先,杨嗣昌总跟着他跑,兵力比较空虚;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关在襄阳;更重要的是,在襄阳,有一个人,可以置杨嗣昌于死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创造了跑路的新纪录,据说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先锋部队就到了,但人数不多——十二个。 虽然襄阳的兵力很少,但十二个人估计还是打不下来的,张献忠虽然没文凭,但有常识,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所以这十二个人的身份,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杨嗣昌的传令兵。 他们穿着官军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后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马计差不多,趁着夜半无人,出来放火(打是打不过的),城里就此一片糨糊,闹腾到天明,张献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阳,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开始找那个能让杨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这个人叫朱翊铭。 朱翊铭,襄王,万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钧。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万历兄是同辈的,换句话说,他算是崇祯皇帝的爷爷。 但这位仁兄实在没有骨气,明明是皇帝的爷爷,见到了张献忠,竟然大喊:千岁爷爷饶命。 很诡异的是,张献忠同志非常和气,他礼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来,让他坐好。 襄王很惊慌,他说,我的财宝都在这里,任你搬用,别客气。 张献忠笑了,他说,你有办法让我不搬吗? 襄王想想也是,于是他又说,那你想要什么? 张献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脑袋。 在杀死襄王的时候,张献忠说:如果没有你的脑袋,杨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时的杨嗣昌,刚得知张献忠进入湖广,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赶到半路,消息出来,出事了,襄阳被攻陷,襄王被杀。 此后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说法,杨嗣昌非常惶恐,觉得崇祯不会饶他,害怕被追究领导责任,畏罪自杀。 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很无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杨嗣昌同志这些年的工作状况、败仗次数、阵亡人数,估计砍几个来回都够了,他无需畏惧,只需要歉疚。 真实的状况是,很久以前,杨嗣昌就身患重病,据说连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按照今天的标准,估计早就住进高干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坚持,不能行走,就骑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击张献忠。我重复一遍,这并非畏惧,而是责任。 许多年来,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无论旁人如何谩骂、弹劾,始终支持、保护、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所以当他得知襄王被杀时,他非常愧疚,愧疚于自己没有能够尽到责任,没有能够报答一个知己的信任。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经不起歉疚的,所以几天之后,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终究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做得或许不够好,却已足够多。 对于杨嗣昌的死,大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当时的,一种是后来的,这两种态度,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活该。 当时的人认为,这样的一个人长期被皇帝信任,实在很不爽,应该死。 后来的人认为,他是刽子手,罪大恶极,应该死。 无论是当时的,还是后来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真诚、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很多人问,为什么看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为鉴。 现在我来告诉你,以史为鉴,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发现,其实历史没有变化,技术变了,衣服变了,饮食变了,这都是外壳,里面什么都没变化,还是几千年前那一套,转来转去,该犯的错误还是要犯,该杀的人还是要杀,岳飞会死,袁崇焕会死,再过一千年,还是会死。 所有发生的,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能超越历史的人,才叫以史为鉴,然而,我们终究不能超越,因为我们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然而终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点;不能改的,叫做弱点。 顺便说下,能超越历史的人,还是有的,我们管这种人,叫做圣人。 以上的话,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当是说疯话。 最后,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因为看的历史比较多,所以我这个人比较有历史感,当然,这是文明的说法,粗点儿讲,就是悲观。 这并非开玩笑,我本人虽然经常幽默幽默,但对很多事情都很悲观,因为我经常看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电视剧一样),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只有悲剧结局,无一例外。 每一个人,他的飞黄腾达和他的没落,对他本人而言,是几十年,而对我而言,只有几页,前一页他很牛,后一页就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但我坚持幽默,是因为我明白,无论这个世界有多绝望,你自己都要充满希望。 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很短暂,事实上,有时候,它很漫长,特别是对苦难中的人,漫长得想死。 但我坚持,无论有多绝望,无论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好、很强大。 这句话,不是在满怀希望光明时说的,很绝望、很无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时候,说这句话。 要坚信,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因为你还活着,活着,就要继续前进。 曾经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解那么多你不应该了解的东西,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六七十岁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说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话剧的田沁鑫导演说,我是上辈子看了太多书,憋屈死了,这辈子来写。 我没话说。 还会不会写?应该会,感觉还能写,还写得出来,毕竟还很年轻,离退休尚早,尚能饭。 继续写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最后送一首食指的诗给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讲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二十多岁写,写完还是二十多岁,有趣。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事实上,这个大张旗鼓的阵势,是他最后的诡计。
这个诡计的来由是历史。
历史告诉我们,战国的时候,秦军大将王翦出兵时,一边行军一边给秦王打报告,要官要钱,贪得无厌。有人问他,他说,我军权在手,只有这样,才能让秦王放心。
此后,这一招被包括萧何在内的广大仁人志士(识相点儿的)使用。魏忠贤用这招,说明他虽不识字,却还是懂得历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经无权无势,只求回家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么大排场,只是想告诉崇祯老爷,俺不争了,打算好好过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个错误——没学过历史唯物主义。
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要点,就是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要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来考虑。
王翦的招数能够奏效,是因为他手中有权,换句话说,他的行为,实际上是跟秦王签合同,我只要钱要官,帮你打江山,绝不动你的权。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无权无官,凭什么签合同?
所以崇祯很愤怒,崇祯要把魏忠贤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钱,还有他的命。
魏忠贤倒没有这个觉悟,他依然得意扬扬地出发了。
但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监李永贞,就曾对他说,低调,低调点儿好。
魏忠贤回答:
“若要杀我,何须今日?”
今日之前,还无须杀你。
魏忠贤出发后的第三天,崇祯传令兵部,发出了逮捕令。
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贤所在的地点,是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护卫簇拥的魏公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几天来,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好消息:他的亲信,包括五虎、五彪纷纷落马,老朋友王体乾退了,连费尽心思拉下水的徐应元也被发配去守陵,翻身已无指望。
就在他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京城的快马又告诉他一个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威严的九千九百岁大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追上来,然后呢?逮捕,入狱,定罪,斩首?还是挨剐?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先找个地方住吧,活过今天再说。
魏忠贤进入了眼前的这座小县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阜城县是个很小的县城,上千人一拥而入,挤满了所有的客店,当然,魏忠贤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为保证九千岁的人有地方住,许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赶了出去,虽然天气很冷,但这无关紧要,毕竟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在这些人中,有个姓白的书生,来自京城。
所谓最好的客店,也不过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的天气非常的冷,无情的北风穿透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伟大的、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蜷缩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
隆庆年间出生的无业游民,文盲,万历年间进宫的小杂役,天启年间的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数孙子的爷爷,生祠的主人,堪与孔子相比的圣人。
到如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谬,究竟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四十年间,不过一场梦幻。
不如死了吧。
此时,他的窗外,站立着那名姓白的书生。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和风声中,书生开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儿》,但它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五更断魂曲》。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
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
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
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
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
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
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四更,无望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
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
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
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
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五更,荒凉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
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
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终,断魂。
多年后,史学家计六奇在他的书中记下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但这一段,在后来的史学研究中,是有争议的。就史学研究而言,如此诡异的景象,实在不像历史。
但我相信,在那个夜晚,我们所知的一切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除了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外,有时也喜欢开开玩笑、算算总账。
至于那位姓白的书生,据说是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于是编曲一首,等候于此不计旧恶,帮其送终。
但在那天夜里,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
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是不相信天道的。当无赖时,他强迫老婆改嫁,卖掉女儿,当太监时,他抢夺朋友的情人,出卖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岁时,他泯灭一切人性,把铁钉钉入杨涟的脑门,把东林党赶尽杀绝。
他没有信仰,没有畏惧,没有顾忌。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天道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
现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后,天道把魏忠贤送到了阜城县的这所破屋里。
这里距离魏公公的老家肃宁,只有几十里。
现在,他即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认为,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折腾,因为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真个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魏忠贤找到了布带,搭在了房梁上,伸进自己的脖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
据统计,自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几个月里,朝廷的公文数量增加了数倍,各地奏疏纷至沓来,堪称数十年未有之盛况。
这些奏疏字迹相当工整,包装相当精美,内容相当扯淡:上来就痛骂魏忠贤,痛骂阉党,顺便检举某些同事的无耻行径。最后总结: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我不是阉党,皇帝大人,您就把我们当个屁放了吧。
作为“七君子”中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可谓天赋异禀,不但精通儒学,还懂得算术、天文,据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被称为三百年来学术之集大成者,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
更让人无语的是,黄宗羲还懂得经济学。他经过研究发现,每次农业税法调整,无论是两税法还是一条鞭法,无论动机如何善良,最终都导致税收增加,农民负担加重。换句话说,不管怎么变,最终都是加。
这一原理后被学者秦晖总结,命名为“黄宗羲定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经过调研,采纳这一定律,于2006年彻底废除了农业税,打破了这个怪圈。
善莫大焉。
局势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日杀了毛文龙,本督师若不能恢复全辽,愿试上方宝剑偿命!”
这话很准。
然后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请旨跪拜,将毛文龙拉出营帐,斩首。
辽东的重量级风云人物毛文龙,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可惜毛总兵并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袁崇焕根本就杀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焕索要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来的戏台、电视剧里,上方宝剑都是个很牛的东西,扛着到处走,想杀谁就杀谁。
这种观点,基本上是京剧票友的水平,别的朝代且不说,在明朝,所谓上方宝剑,说起来是代天子执法,但大多数时候,也就做个样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给我这么个东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别赏赐。
一般情况下,真凭这玩意儿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点儿中低级别的阿猫阿狗,敢杀朝廷一品大员的,也只有袁崇焕这种二杆子。
换句话说,袁崇焕要干掉毛文龙,必须有皇帝的旨意,问题在于,毛文龙同志当官多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仔细分析材料,才发现,原来毛文龙同志之所以认栽,只是出于一个偶然的误会:
因为当袁崇焕拿出上方宝剑,威胁要杀掉毛文龙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断送了毛文龙的所有期望。
他说:我五年平辽,全凭法度,今天不杀你,如何惩戒后人?皇上给我上方宝剑,就是为此!
这是句相当忽悠人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皇上给我上方宝剑,就是为此。
为此——到底为什么?
所谓为此,就是为了维护纪律,也就是客气客气的话,没有特指,因为皇帝并未下令,用此剑杀死毛文龙。
但在毛文龙听来,为此,就是皇帝发话,让袁同志拿着家伙,今天上岛来砍自己,所以他没有反抗。
换句话说,毛文龙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毙,是因为他的语法没学好,没搞清主谓宾的指代关系,弄错了行情。
从小混社会,有丰富江湖经验的毛总兵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干掉了。这就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的恶果。
人干掉了,接下来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杀毛文龙,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然后是发钱,袁崇焕随身带着十万两(约六千多万人民币),全都发了,只是这种先杀人,再分钱的方式,实在很像强盗打劫。
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抚。
毛文龙手下这几万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要保证这些人不跑,也不散伙,袁崇焕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换了一批将领,安插自己的亲信,然后又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当部将,这意思是,我虽然杀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没有关系,照用你,别再闹事。
几大棒加胡萝卜下去,效果很好,没人闹,也没人反,该干啥还干啥,袁崇焕很高兴。
毛文龙就这么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袁崇焕,广西藤县人。自“蛮夷之地”而起,奋发读书,然资质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侥幸登科。后赴辽东,得孙承宗赏识,于辽东溃败之时,以独军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后击溃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护卫辽东。
后受阉党所迫离职,蒙崇祯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调离满桂,安插亲信,以上方宝剑杀毛文龙,奉调守京,不顾大局,擅自驻防于城下,致京郊怨声四起,后不惜性命,与皇太极苦战,大破敌军,不顾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终命运揭晓之前,袁崇焕的表现大致如此。
他并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经过努力和奋斗,还有难得的机遇(比如遇到孙承宗),才最终站上历史的舞台。
他并不完美,不守规章,不讲原则,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私心很重,听话的就提,不听话的就整(或杀)。
而某些所谓“专家”的所谓“力挽狂澜”,基本就是扯淡。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学会的例会上,跟很多专家讨论过多次。客观地讲,以他的战略眼光(跟着皇太极绕京城跑圈)和实际表现(擅杀毛文龙),守城出战确属上乘。让他继续镇守辽东,还能闹出什么事来也难说,所谓挽救危局,随便讲讲吧。
袁崇焕绝不是叛徒,也绝不是一个关键性人物,他存在与否,并不能决定明朝的兴衰成败。换句话说,以他的才能,无论怎么折腾,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对于这个悲剧性的结论,我不知道袁崇焕是否知道。他的一生丰富多彩:困守孤城、决死拼杀、遭人排挤、纵横驰骋、身处绝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无论何时、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坚信,自己的努力终将改变一切。
他始终没有放弃过。
〖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
——巴顿〗
我原先认为,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吃饱了撑的外加精神失常,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对的。
很滑稽,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滑稽。
袁崇焕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许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或明或暗的规则,必须适应,必须放弃原则,背离良知,和光同尘,否则,无论你有多么伟大的抱负、多么光辉的理想,都终将被湮灭。
袁崇焕是不知道和光同尘的,由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负、有个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彰显自己的个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焕走出牢房,前往刑场,沿途民众围观,骂声不绝。
他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他曾为之奉献一切的国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护卫,却谩骂指责他的平民。
倾尽心力,呕心沥血,只换来了这个结果。
我经常在想,那时候的袁崇焕,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应该很绝望、很失落,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负才能被了解,或许永远也没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终也许只是遗臭万年的骂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遗言: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这是一个被误解、被冤枉、且即将被千刀万剐的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下的诗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没有绝望、没有失落、没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字——坚持。
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袁崇焕的一生是一个悲剧。
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我看来,他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无法做到的事——坚持。
蛮荒之地的苦读书生,福建的县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坚守孤城的宁远道,威震天下的蓟辽督师,逮捕入狱的将领,背负冤屈死去的囚犯。
无论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终坚持。
或许不能改变什么,或许并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或许所作所为并无意义,但他依然坚定地、毫无退缩地坚持下来。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
【辩论】
事情的发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崇祯也震惊了,决定召开御前会议,辩论此事。
辩论议题:浙江作弊案,钱谦益有无责任。
辩论双方:
正方,没有责任,辩论队成员:钱谦益、内阁大学士李标、钱龙锡、刑部尚书乔允升、吏部尚书王永光(以下省略若干人)。
反方,有责任,辩论队成员:温体仁、周延儒(以下无省略)。
崇祯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辩论开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内,都认定温体仁必败无疑。
奇迹,就是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发生,却终究发生的事。
这场惊天逆转,从皇帝的提问开始:
“你说钱谦益受贿,是真的吗?”
温体仁回答:“是真的。”
于是崇祯又问钱谦益:
“温体仁说的话,是真的吗?”
钱谦益回答:“不是。”
辩论陈词就此结束,吵架开始。
温体仁先声夺人,说:“钱千秋逃了,此案未结。”
钱谦益说:“查了,有案卷为证。”
温体仁说:“没有结案。”
钱谦益说:“结了。”
刑部尚书乔允升出场。
乔允升说:“结案了,有案卷。”
温体仁吃了秤砣:“没有结案。”
吏部尚书王永光出场。
王永光说:“结案了,我亲眼看过。”
礼部给事中章允儒出场。
章允儒说:“结案了,我曾看过口供。”
温体仁很顽强:“没有结案!”
崇祯作第一次案件总结:
“都别废话了,把案卷拿来看!”
休会,休息十分钟。
再次开场,崇祯问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里?”
王永光说:“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场,回答:“现在没有,原来看过。”
温体仁骂:“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伙,结党营私!”
章允儒回骂:“当年魏忠贤在位时,驱除忠良,也说结党营私!”
崇祯大骂:“胡说!殿前说话,竟敢如此胡扯!抓起来!”
这句话的对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后,辩论继续。
温体仁发言:“推举钱谦益,是结党营私!”
吏部尚书王永光发言:“推举内阁人选,出于公心,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钱龙锡发言:“没有结党。”
内阁大臣李标发言:“没有结党。”
崇祯总结陈词:“推举这样的人(指钱谦益),还说出于公心!”
二次休会。
再次开场,钱龙锡发言:“钱谦益应离职,听候处理。”
崇祯发言:“我让你们推举人才,竟然推举这样的恶人,今后不如不推。”
温体仁发言:“满朝都是钱谦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让我告老还乡。”
崇祯发言:“你为国效力,不用走。”
辩论结束,反方,温体仁获胜,逆转,就此完成。
史料记载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玄机。
这是一个圈套,是温体仁设计的完美圈套。
这个圈套分三个阶段,共三招。
第一招,开始辩论时,无论对方说什么,一口咬定,没有结案。
这个举动毫不明智,许多人被激怒,出来跟他对骂指责他。
然而,这正是温体仁的目的。
很快,奇迹就发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祯的天平向温体仁倾斜。
接下来,温体仁开始实施第二步——挑衅。
他直接攻击内阁,攻击所有大臣,说他们结党营私。
于是大家都怒了,纷纷出场,驳斥温体仁。
这也是温体仁的目的。
至此,崇祯认定,钱谦益与作弊案有关,应予罢免。
第三阶段开始,内阁的诸位大人终于意识到,今天输定了,所以主动提出,让钱谦益走人,温体仁同志随即使出最后一招——辞职。
当然,他是不会辞职的,但走到这一步,摆摆姿态还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温体仁没有魔法,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奇迹,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胜,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崇祯心底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名字,叫做结党。
温体仁老谋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里的所有人,都跟他对立,只要皇帝支持,就必胜无疑,而皇帝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结党。
崇祯登基以来,干掉了阉党,扶植了东林党,却没能消停,朝廷党争不断,干什么什么都不成,所以最恨结党。
换句话说,钱谦益有无作弊,并不重要,只要把他打成结党,就必定完蛋。
事实上,钱谦益确实是东林党的领袖,所以在辩论时,反方务必不断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来骂自己,都无所谓。
因为最后的决断者,只有一个。
当崇祯看到这一切时,他必定会认为,钱谦益的势力太大,结党营私,绝不可留。
这就是温体仁的诡计,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通过这个圈套,他骗过了崇祯,除掉了钱谦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这场辩论的背后,真正的胜利者,是另一个人——崇祯。
其实温体仁的计谋,崇祯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时的朝廷,东林党势力很强,从内阁到言官,都是东林党,虽说就工作业绩而言,比阉党要强得多,但归根结底,也是个威胁,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现在既然温体仁跳出来,主动背上黑锅,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换几个人,阿猫阿狗都行,只要不是东林党,让你们明白,都是给老子打工的,老实干活!
当然明白人也不是没有,比如黄宗羲,就是这么想的,还写进了书里。
但搞倒了钱谦益,对温体仁而言,是纯粹的损人不利己,因为他老兄太过讨嫌,没人推举他,闹腾了半天,还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机会来了,机会的名字,叫袁崇焕。
画了一个圈,终于回到了原点。
之后的事,之前都讲了,袁督师很不幸,指挥出了点儿问题,本来没事,偏偏和钱龙锡拉上关系,就这么七搞八搞,自己进去了,钱龙锡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里,崇祯初年是很乱的,钱谦益、袁崇焕、钱龙锡,作弊、通敌、下课。
现在你应该明白,其实一点儿也不乱,事实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只有两个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温体仁的利益,以及崇祯的利益。
钱谦益、袁崇焕,还有钱龙锡,都是利益的牺牲品。
而这个推论,有一个最好的例证,袁崇焕被杀掉后,钱龙锡按规定,也该干掉,死刑批了,连刑场都备好,家人都准备收尸了,崇祯突然下令:不杀了。
关于这件事,许多史书上都说,崇祯皇帝突然觉悟。
我觉得,持这种观点的人,确实应该去觉悟一下,其实意思很明白,教训教训你,跟你开个玩笑,临上刑场再拉下来,很有教育意义。
周延儒和温体仁终究还是成功了,崇祯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顺利入阁,几个月后,温体仁入阁。
温体仁入阁,是周延儒推荐的,因为崇祯最喜欢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还是很讲义气,毕竟当年全靠温兄在前面踩雷,差点儿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拉兄弟一把,是应该的。
其实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温体仁都是能人,如果就这么干下去,也是不错的,毕竟他们都是恶人,且手下并非善茬,换个人,估计压不住阵。
但所谓患难兄弟,基本都有规律,拉兄弟一把后,就该踹兄弟一脚了。
最先开踹的,是温体仁。
钱龙锡被皇帝赦免后,第一个上门问候的,不是东林党,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来的目的,是邀功,什么皇上原本很生气、很愤怒、很想干掉你,但是关键时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面前帮你说了很多好话,你才终于脱险云云。
这种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为,虽很无聊,却很有效,钱龙锡很感动,千恩万谢。
周延儒走了,第二个上门问候的来了,温体仁。
温体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发生了。
因为钱龙锡同志刚从鬼门关回来,且经周延儒忽悠,异常激动,温兄还没开口,钱龙锡就如同连珠炮般,把监狱风云、脱离苦海等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特别讲到皇帝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时,钱龙锡同志极为感激,眼泪哗哗地流着。
温体仁安静地听完,说了句话。
这句话彻底止住了钱龙锡的眼泪:
“据我所知,其实皇上不怎么气愤。”
啥?不气愤?不气愤你邀什么功?浑蛋!
所以钱龙锡气愤了。类似这种事情,自然有人去传,周延儒知道后,也很气愤——我拉你,你踹我?
温体仁这个人,史书上的评价,大都是八个字:表面温和,深不可测。
其实他跟周延儒的区别不大,只有一点:如果周延儒是坏人,他是更坏的坏人。
对他而言,敌人的名字是经常换的,之前是钱谦益,之后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这件事上,他是个很坚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等到了机会,因为周延儒犯了一个与钱谦益同样的错误——作弊。
崇祯四年,周延儒担任主考官,有一个考生跟他家有关系,就找到他,想走走后门,周考官很大方,给了个第一名。
应该说,对此类案件,崇祯一向是相当痛恨的,更巧的是,这事温体仁知道了,找了个人写黑材料,准备下点儿猛药,让周延儒下课。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钱谦益狡猾得多,听到风声,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问题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学水平。
他把这位考生的卷子,交给了崇祯。
应该说,这位作弊的同学还是有点儿水平的,崇祯看后,十分高兴,连连说好,周延儒趁机添把火,说打算把这份卷子评为第一,皇帝认为没有问题,就批了。
皇帝都过了,再找麻烦,就是找抽了,所以这事也就过了。
《中庸》有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其实遇到妖孽,倒也没什么,毕竟还有实体,实在不行,找人灭了它。
崇祯遇上的,叫做灾荒。
翻开史书,你会不禁感叹,崇祯同志的运气实在太差:
崇祯元年,陕西旱灾。崇祯二年,陕西旱灾。崇祯三年,陕西旱灾。崇祯四年,陕西旱灾……
灾荒之后,没有粮食吃,就是饥荒。
没有粮食吃,就吃人。
对受灾的人而言,吃人,并非童话。
据说当时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处乱跑的,如果没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没了。
注意,不是失踪,是没了。
失踪的意思,是被拐卖了,没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据说,当时还有人肉市场,具体干什么买卖,看名字就知道。
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这并不是童话,也不是神话,而是真话。
既然有灾荒,朝廷为什么不赈灾呢?
答案很简单,没钱。
此前有个经济学家对我说,明朝灭亡的真正原因,是没钱。
我表示同意,财政赤字太多,挣的没有花的多,最后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说:“我说的没钱,不是没有收入,是没钱。”
有什么区别吗?
然后,他讲了一个小时,再然后,我翻了一个月的经济学,明白了区别。
我很想从头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诉你们。但如果这样做,我会很累,你们也会很累,所以我决定,用几句话,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明朝灭亡,并非是简单的政治问题,事实上,这是世界经济史上的一个重要案例。
所谓没钱,是没有白银。
明朝,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之一,到崇祯接班的时候,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而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的标志,就是货币。
明朝的货币,是白银。
简单地说,没钱的意思,就是没有白银,没有白银,无论你有多少经济计划,有多少财政报表,都是胡扯淡。
举个例子,陕西受灾,朝廷估算,要赈灾,必须一百万两白银,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圣旨拿到陕西,也换不来一两银子,因为没有白银,所以无法赈灾。
好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白银。
先纠正一下,不是没有白银,而是白银不够。
为什么白银不够?
这是个很复杂的经济学问题,我不太想讲,估计人也不太想听。但不讲似乎也不行,简单说两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话说,就是白银有限,朝廷用掉了一两白银,未必能挣回来一两,加上我国人民,素来以勤俭节约闻名,许多人拿到真金白银,不喜欢花,要么存在家里,要么熔掉,做几个香炉、人像之类的,还能美化环境,所以市场上的白银越来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经济实在太过发达,经济越发达,需要的白银就越多,可是白银就那么多,所以到最后,白银就不够用了。这种现象,在经济学上有一个通称——通货紧缩。
我知道,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用纸币?
很好,如果你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很聪明。
但我要告诉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开始发行纸币。
在经济学中,有这样一句谚语:棍棒打不垮经济理论。
这句话的通俗意思是,无论你多牛,都要照规矩来。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规矩来。虽然他发行了纸币,一千、一万都印过,可惜的是,几百年来,大家还是认白银,就不认纸币,再牛都没用。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多余的话就不说了,你只要知道,崇祯同志是想赈灾的,之所以赈灾不成,是因为没有钱,之所以没有钱,是因为没有白银,之所以没有白银……
当然,之所以西北先闹起来,除去天灾、银祸外,还有点儿地方特色。
西北一带,向来比较缺水,比较穷困,比较没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较扯淡,所以这个地方的人,过得比较苦。
生活艰苦,饭都没处吃,自然没条件读书。
没条件读书,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没官做。
没官做,也得找事做。
西北一带的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当兵。
生活艰苦,民风自然剽悍,当兵是最合适的工作。
除了当兵之外,还有一份极为合适的工作——驿站。
驿站虽说比较小,但好歹是官办的,也算是吃皇粮的,而且各省都有拨款,搞点儿潜规则,多少能捞点儿油水,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
据统计,光是甘肃、陕西,就有几万人指着驿站过日子。
崇祯二年(1629),驿站没了。
之前我说过,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个叫做刘懋的好人。
崇祯同志的运气实在太差,灾荒、钱荒、又夺了人家的饭碗,如果不闹,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灾荒,偶然裁掉驿站,偶然的地点。
如果其中任意一个偶然没有发生,也许就不会有最后的灭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认定,在这些偶然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必然,一个真正的、决定性的原因。
就是这个原因,导致了明朝的灭亡。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这个最终的原因,四个字——气数已尽。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个人能红两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红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红二十年,那是刘德华。
公司也一样,能开两年,很正常,能开二十年,不太正常,能开两百年的,自己去数。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只开个几年就卷铺盖的,也不少。最多也不过三百年,明朝开了二百多年,够意思了。
【抚战】
当然,崇祯是不会这样想的,无论如何,他都要撑下去,否则将来到地下,没脸见开铺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杨鹤。
杨鹤,湖广武陵人(今湖南常德),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朝廷一致推荐,杨鹤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陕西三边总督,接替之前总督武之望的职务。
工作交接十分简单,应该说,基本不用交接,因为杨鹤到任的时候,武之望已经死了。
不是他杀,是自杀。
武总督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鉴于西北民变太多,估计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索性自杀。
而杨鹤之所以接替这个职务,是因为一次偶然的谈话。
杨鹤是一个进步比较慢的人,在朝廷里混了三十多年,才当上佥都御史,混成这样,全靠他那张嘴。
皇帝喜欢魏忠贤,他骂魏忠贤,皇帝讨厌熊廷弼,他为熊廷弼辩护。想什么说什么,几起几落,该怎么来还怎么来。
崇祯元年,他被重新委任为御史,当时民变四起,大家都在商议对策。
有一次,几个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这个,杨鹤就在其中。
杨鹤是都察院的,这事跟他本无关系,他之所以掺和进来,还是两个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动真格的,就瞎聊,这个说要打,那个说要杀,如此热闹,杨鹤终于忍不住了,他说,不能打,也不能杀。
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元气说。
在他看来,造反的人,说到底,也还是老百姓,如果杀人太多,就是损伤元气,国家现在比较困难,应该培养元气,不能乱杀。
几句话,就把大家彻底说蒙了,对于他的观点,大家有着相同的评价——胡说八道。
不杀人,怎么平乱?
这是一个不为绝大多数人接受的理论,不要紧,有一个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后,崇祯知道了这个理论,十分高兴,召见了杨鹤。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很快,吏部主动提出,鉴于杨鹤同志的理论很有使用价值,正好前任三边总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杨鹤同志升任该职务。
杨鹤不想去,原因很简单,本来就是吹吹牛的,压根儿不会打仗,去了干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杨同志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为讨厌。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为省事。
和杨鹤不同,吏部的同志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平乱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杨鹤这套把戏,也只能忽悠人,为达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效果,让后来的无数白痴书呆子明白,乱讲话要倒霉,才着力推荐他去。
死在那边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脱层人皮。
相比而言,崇祯的用心是比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欢杨鹤,是因为杨鹤提出了很好的理论——省钱的理论。
不花钱,不杀人,不用军饷,不用调兵,就能平息叛乱,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杨鹤拉回来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这样,一脑袋糨糊的杨鹤去陕西上任,至少在当时,他的自我感觉很好。
杨鹤理论之中,最核心的一条,叫做和气。
用他自己的话说,杀人是伤和气的,所以能救活一个,就是一个,毕竟参加民变的,原先就是民。
这个理论,一年前,应该是对的。
杨鹤同志到任后,就发现不对了。
有一次,农民军进攻县城,被击退,抓住了几个俘虏,由杨鹤审问。
但还没问,杨鹤就发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他似乎见过这几个。
确实见过,阅兵的时候见过。
没错,这几个人曾经站在阅兵的队伍里,曾经是他的部下。
【强,弱,之间】
农民军的战斗力很强吗?
对于这个疑问,最好的答案,应该是个反问——农民军的战斗力怎么会强呢?
在中国历史上,造反这类活,从来都是被动式,闲着没事干,但凡有口饭吃,是不会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门槛也高。
但遗憾的是,造反这份工作,除了成本、门槛高外,技术含量还高。
要知道,明朝参加这项活动的,主要是农民,农民的基本工作,是种地,基本工具,是锄头。
而阻止他们参与这项活动的,是明军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杀人,基本工具,是刀剑。
这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造反?
答案是,为了活下去。
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有钱、有粮食。
要说明这个问题,可以用一个三段论:
造反,是因为没钱、没粮食,投降,是因为有钱、有粮食。
杨鹤有钱、有粮食吗?
没有。
所以停止投降,继续造反。
关于张献忠的具体情况,这里先不讲,关于他后来有没有在四川干过那些事,也不讲,只讲一个问题——投降的次数。
我曾经在图书馆翻过半个月的史料,查询张献忠先生投降的相关问题,我知道他是经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经常到这个份儿上。
简单地说,他的投降次数,用一只手,是数不过来的,两只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频率也很高,有一次,从投降到再反,只用了十几天。
这是难能可贵的,一般说来,投降之后,也得履行个程序,吃个饭,洗个澡,找个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个把月,但张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实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虽然他也投降,但还是很有几分硬气的,说不投降,就不投降,属于硬汉型人物。
大体而言,当时许多民军的行为程序是,起兵、作战、被官军包围、投降,走出包围圈,拿起武器,继续作战。
此类表演,基本算是固定节目,数不胜数,很快,你就会看到两个典型案例。
洪承畴跟杨鹤不同,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看来,要彻底扭转形势,不能招抚,不能受降,只有一个办法——赶尽杀绝。
这种方式的效果相当明显,短短几个月内,西北局势开始稳定,各路民军纷纷受挫,首领被杀。
他的优异表现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包括崇祯。对他而言,高升是迟早的事。
但他毕竟太年轻,资历太浅,还要继续等。
两个月后,一件事情的发生,缩短了洪承畴的等待时间。
崇祯四年(1631),估计是有心脏病,或是胆囊炎,起义军进攻延绥的时候,这里的巡抚大人竟然被活活吓死。
很久以前,我以为所谓战争,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战场,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里打,特别是明末,但凡开打,就当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后研读历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说法,当时的作战场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军跟民军相遇,先不动手,先喊话;喊来喊去,就开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军就开始丢东西,比如牲口、粮食等,然后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军就上前捡东西;捡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觉,然后打个报告给朝廷,说歼敌多少多少,请求赏赐云云。
应该肯定的是,在当时,有这种行为的官军占绝大多数,认认真真打仗的只占极少数,所谓“抛生口,弃辎重,即纵之去”。
这种现象也好理解。因为当时闹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带人,而当兵的,也大都是关中人,双方语言相通,说起来都是老乡,反正给政府干活,政府也不发工资(欠饷),即使发了工资,也没必要玩命。这么打仗,非但能领工资,还能捞点儿外快,最后回去了还能领赏,非常有利于创收。在史料中,这种战斗方式有个专用名词:打活仗。
因为活仗好打,且经济效益丰富,所以大家都喜欢打,打来打去,敌人越打越多,局势越来越恶化,直到关宁铁骑的到来。
其实关宁铁骑的人数没多少,我算了一下,入关作战的加起来,也就五千来人。卢象昇、洪承畴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这些人,最厉害的几位头领,都是被他们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两个原因。首先,这帮人在辽东作战,战斗经验丰富,而且装备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铳,且擅长使用突袭战术,冲入敌阵,势不可当。
而第二个原因,相当地搞笑,却又相当的真实。
我说过,每次打仗时,民军都要喊话。所谓喊话,无非就是谈条件,我给你多少钱,你就放我走,谈妥了就撤,谈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关宁铁骑,喊话都是没用的,经常是话没喊完,就冲过来了,完全不受收买,忠于职守。
我此前曾以为,如此尽忠职守,是因为他们很有职业道德。后来看的书多了才明白。这是个误会,套用史料上的话,是“边军无通言语,逢贼即杀”,意思是,辽东军听不懂西北方言,喊话也听不懂,所以见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认为,多学点儿语言,是用得着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语言的亏,估计是屡次喊话没成,也没机会表达自己的诚意,所以被人穷追猛打了几个月,也没接上头。
在众多的民军中,高迎祥的部队,算是战斗力最强的,手下骑兵,每人两匹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关宁铁骑。虽说战斗力还是差点儿,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优势,比如……钻山沟。
高迎祥钻了郧阳山区,祖宽是不钻的,因为他的部队大部分都是骑兵,且待遇优厚、工资高,要让他们爬山实在太过困难,卢象昇协调了一个多月,也没办法。
照这个搞法,估计过几个月,闯王同志带着山寨版铁骑出来闹腾,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在这最为危急的时刻,更危急的事情发生了。
崇祯九年(1636)四月,当卢象昇同志正在费尽口水劝人进山时,辽东的皇太极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建国。
皇太极建都于沈阳,定国号为清,定年号为崇德。
这一举动表明,皇太极同志正式单飞,另立分店,准备单干。
通常来讲,新店开张,隔壁左右都要送点儿花圈、花篮之类的贺礼,很明显,明朝没有这个打算,也没这个预算。
不要紧,不送,就自己去抢。
崇祯九年(1636)六月,清军发起进攻。
这次进攻的规模很大,人数有
我始终认为,王朝也好,帝国也罢,说穿了,就是个银行,这边收钱,那边付钱,总而言之,拆东墙,补西墙。
不补不行。几百年里,跑来拆墙的人实在太多,国家治不好,老百姓闹事;国防搞不好,强盗来闹事,折腾了这边,再去折腾那边,边拆边补,边补边拆。
但国家也好,银行也罢,都怕一件事——银行术语叫做挤兑;政治术语叫内忧外患;街头大妈术语叫东墙西墙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这么个状况。客观地看,如果只有李自成、张献忠闹事,是能搞定的;如果只有清军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这两边都闹,就搞不定了。
高迎祥的死,给了李自成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头衔,从此,闯王这个名字,只属于李自成。
第二样是兵力,高迎祥的残部,由他的部将率领,投奔了李自成。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离去者,是上天抛弃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顾的。
对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他们的天下之路,才刚迈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个坑。
我说过,对民军头领而言,崇祯九年(1636)是个流年,卢象昇来了,打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跑进山区,人都调走了,又来了个孙传庭,还干掉了高迎祥。
按说坏事都到头了,可是事实告诉我们,所谓流年,是一流到底,绝不半流而废。
一个比孙传庭更可怕的对手,即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与之前的洪承畴、曹文诏、卢象昇不同,他并非一个能够上阵杀敌的将领。
他是统帅。
崇祯九年(1636),阿济格率领大军打进来时,崇祯非常紧张,但最紧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张凤翼。
张凤翼,时任兵部尚书,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按惯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区)被袭,皇帝会不高兴,皇帝不高兴,就要拿人撒气,具体地说,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祯老板撒气的途径,是追究责任,具体地说,是杀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极打到京城,兵部尚书王洽就被干掉了。按照这个传统,他是跑不掉的。
但张部长还算识相,眼看局面没法收拾,就打了个报告,说清军入侵,是我的责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祯当即同意,打发他去了前线。
但张尚书到前线后,似乎也没去拼命,每天只干一件事——吃药。
他吃的,是毒药。
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毒药,吃了不会马上死,必须坚持吃,每天吃,饭前饭后吃,锲而不舍地吃,才能吃死。
对于张尚书的举动,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带就行了,实在不行操把菜刀,费那么大劲儿干甚?
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杀,按当时的状况,算是畏罪,死了没准儿抚恤金都没有。但要上阵杀敌,似乎又没那个胆。索性慢性自杀,就当自然死亡了,还算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该享受的待遇,一点儿也不少,老狐狸。
这兄弟不但死得好,算得也准,清军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连一天都没耽误。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祯同志不能拉倒,必须继续招工。
但榜样在前面,岗位风险太高,说了半天,也没人肯干。
左右为难之际,崇祯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孝顺,曾三次上疏,请求让自己代替父亲受罚,那是在他决心处罚杨鹤的时候。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杨嗣昌。
杨嗣昌,字文弱,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崇祯见到杨嗣昌时,很忧虑。
局势实在太差,民军闹得太凶,清军打得太狠,两头夹攻,东一榔头西一棒,实在难于应付,如此下去,亡国是迟早的事,怎么办?
杨嗣昌只说了一句,一句就够了:
“大明若亡,必亡于流贼!”
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句话实在准得离谱。
按照杨嗣昌的说法,清军或许很强,但短时间内,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如果不尽快解决民军,大明必定崩溃。
简单地说,就是先解决内部矛
这个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但凡斗争,就有谱,包括政治斗争。一般说来,把对手弄到偏远山区,回家养老,也就够本了,没必要赶尽杀绝,但这事,也因人而异,比如温体仁,就是个没谱的人。
不知是他太过得意,还是太恨钱谦益,总之他没打算按着谱走,某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起在那遥远的江南,还有个没被整死的钱谦益。
没整死,就往死里整。
但他毕竟位高权重,如果要自己动手,传出去实在太丢面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决定,借刀杀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张汉儒。
之所以找到张汉儒,因为这人是个衙门师爷,小人物,无论如何,跟内阁首辅,都是扯不上关系的。而且张师爷长期在法律界工作,对拍黑砖之类的工作非常熟悉,且乐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后,张师爷连夜工作,写出了一份状子。
所谓小人物,在写状子这点上,是不恰当的,当年大人物杨涟告魏忠贤,总共二十四条大罪,而张师爷告钱谦益的罪状,有五十八条。
这五十八条罪状,堪称经典之作,包括贪污、受贿、走私、通敌、玩权、结党,总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罪状,他都写了。
但钱谦益倒没怎么慌,因为这份状子写得实在太过扯淡,都赶回家当老百姓了,还贪污个甚?玩权、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话,崇祯这么精明的人,是不会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诉他,他的罪状,皇帝已经批了,即将定罪。
其实钱谦益同志应该有点儿思想准备,要明白,温体仁是首辅,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拟的,底下送上来,他签个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钱谦益不愧是当过东林党领导的,虽然回家消停几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过来,很多人出面,什么给事中、郎中、尚书,包括大学士,都帮他说话,说他很冤枉,情节很曲折。
全无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没理。
因为温体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八年前,兵强马壮的钱谦益,没能干过势单力孤的温体仁,是因为温体仁同志精通心理学。
他很清楚,说话人再多都没用,说了能算的只有崇祯,而崇祯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拉帮结派,帮忙的人越多,就越坏事。都八年了,钱大人还没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毫无长进。
所以外面越是起哄,皇帝就越不买账,钱谦益同志的脑袋,就离鬼头刀越来越近。
温体仁已作好庆祝准备,等待着钱谦益被杀的那一天。
对此,钱谦益颇有共识,他虽在牢里,但消息很灵通,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儿,就亲自写了几封信,托人直接交给皇帝,为自己辩解。
但结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压根儿没看,很明显,他对钱谦益同志,是比较厌恶的。
钱谦益终于走到了绝路,帮忙没用,辩解没用,找皇帝都没用,找什么人似乎都没用了。
等着他的,只有咔嚓一刀。
有句俗语:万事留一线,将来好见面。这句俗语,用比较通俗的话说,就是没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钱谦益,在阴暗的牢房里,终于使出了撒手锏。
关于钱谦益同志,之前介绍的时候,漏了一点,这位仁兄除了是东林党的头头外,还有个关系——他中进士的时候,录取他的老师,叫做孙承宗。
孙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关系,魏忠贤在的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但问题是,孙承宗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说话也不好使,让他出面,估计也很麻烦。
钱谦益并没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孙承宗,只是希望孙老师帮他找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记得,在金庸的小说《碧血剑》里,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且跑过好几回。
但在崇祯十年的时候,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崇祯的亲信。
在当时,能跟温体仁较劲儿的,也就只有他了。
但问题是,这位太监同志跟温体仁无仇,钱谦益也并非他的亲戚,犯不上较这个劲儿。
但钱谦益认定,这个人,能帮他的忙,救他的命。
凭什么呢?
就凭十年前,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
其实这篇文章,跟曹化淳并没有丝毫关系,但钱谦益相信,看在这篇文章的份儿上,曹化淳是会帮忙的。
因为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志铭。
我讲过,很久以前,魏忠贤是王安的亲信,但我没有讲过,当时王安的亲信,还有一个曹化淳。
这似乎是个比较复杂的关系。大致是这么回事。
钱谦益去找曹化淳帮忙,因为他曾经帮王安写过墓志铭,而曹化淳是王安的亲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帮点儿忙。外加他的老师孙承宗,面子比较广,托他出面,还有点儿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双管齐下,务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惊,加上这人跟着王安,还有点儿良心,感觉温体仁太过分,就答应帮个忙。
当然,找完了人还得听消息。钱谦益找了个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听情况,连续找了三天,都没人理会,毫无消息。第四天,他得到准确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这事已经搞定,收拾行李,准备出狱。
钱谦益也是这么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经解决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这么认为,他上下活动,估计再过几天,事情就结了。
可是偏就没有结。
因为温体仁又来了。
温首辅以为钱谦益必死,没想到过了几天,竟然连曹化淳都折腾进来了,这样下去,事情就黄了。既然干了,就干到底,所以他决定,连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布消息,说钱谦益跟曹化淳合伙;然后还找了个证人,让他出面,指证钱谦益给曹化淳行贿;最后为万无一失,他还请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时,温体仁就会请假,回家待着。这意思是,在我请假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场。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实对温体仁而言,钱谦益死还是不死,都没多大关系,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钱地主已经是个死龙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坏事,最好不做。可惜,温体仁同志没有这个觉悟。
在他看来,钱谦益已经是个平民,而袒护钱谦益的曹化淳,不过是个司礼太监,作为内阁首辅,要办这两个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这个人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因为曹化淳非但是太监,还有特务背景。他原本在东厂干过,到司礼监后,跟现任东厂提督太监王之心是哥们,关系很铁。
而今温大人竟拿他开刀,实在是搞错了码头。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东厂,找到王之心,商量对策。毕竟温体仁老奸巨猾,无懈可击,要彻底搞倒他,必须想个办法。
商量半天,办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动报告此事,说事情很复杂,后果很严重,于是皇帝大人也震惊了,下令严查,事情闹大了。
接下来,就是去抓人。温体仁是没法抓的,但张汉儒一干人等,随便抓,抓回来,就直接丢进东厂。
据说东厂的刑罚,总共有上百种,花样繁多,能够让人恨自己生出来,比什么测谎仪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丢进这里的人,都很诚实。
张汉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么钢铁战士。按史料的说法,进来的头天晚上,曹化淳去审了一次,就审出来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况外,连幕后主使温体仁先生的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马就奔了崇祯,崇祯看过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了四个字:
“体仁有党!”
这四个字的意思,用江湖术语解释:温体仁,是有门派的。
崇祯是不喜欢门派的,作为武林盟主,任何门派他都不喜欢,像温体仁这种人见狗嫌的家伙,虽然讨厌,但用着放心。
然而,这件事清楚地告诉他,温体仁同志也有门派,虽然门派比较小,但再小都是门派。
然后,他拿来了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是温体仁的辞职信。按照他的传统,为了彻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写了这封文书,说自己身体不好,估计也帮不了皇帝了,希望让自己回家养老。
类似这种客气信件,崇祯也会客气客气,写几句挽留的话,然后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然而这一次,在这封奏疏上,他只写了三个字。
奏疏送到温体仁家时,他正在吃饭,他停了下来,等待着以往听过许多次的客套话。
然而这一次,他只听到了三个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几种:滚;快滚;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据说当时温体仁就晕了过去。
温体仁终于倒了,这位聪明绝顶的仁兄,从顶上摔了下来,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乡。
明代最后的一位权奸,就此落幕,确实,最后一个。
按照杨嗣昌的计划,要实现十面张网,现在的人是不够的,必须再增兵十二万。
要增兵,就得给钱,按杨嗣昌的算法,必须增加饷银二百八十万两以上。
这个计划极为冒险,因为这笔钱杨嗣昌是不出的,崇祯也是不出的,唯一的来源,只能是找老百姓要,具体说来,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粮食,全家还能丰衣足食,张献忠、李自成打过来的时候,你可能会出门看热闹,然后回家吃饭。然后官府告诉你,加租,每年交两百斤,结果全家只能吃糠,再打过来的时候,你就会出门,帮李自成叫声好,让他们往死里打,帮你出口气。
再后来,官府告诉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结果全家连糠都没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门,你就会打好包袱,出门去找闯王同志。
为了搞定西北民变,崇祯已经加过几次租了,如果再加,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很多大臣坚决反对。
但是崇祯仍旧同意了,因为他相信,杨嗣昌的计划,能够挽救危局。
最后,杨嗣昌说,要实现这个计划,我必须用一个人。
崇祯同意了。
杨嗣昌推举的这个人,叫熊文灿。
熊文灿,贵州永宁卫(今四川叙永)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任礼部主事、布政使、两广总督。
杨嗣昌之所以推举熊文灿,只是因为一个误会。
对当时的崇祯而言,和谈是最好的出路,其实问题很简单。当年汉高祖如此英雄,还得往匈奴送人和亲,皇太极从来没要过人,无非是要点儿钱,弄点儿干货,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简单的问题,之所以搞得这么复杂,如此多人反对,其实只是因为一件东西——心态。
我曾研习过交通史(中外交往),惊奇地发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和人其实差不多。穷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给你面子、听话。
比如美国,说谁是流氓谁就是流氓,说打谁就打谁,盟友遍布天下,时不时还搞个会盟,弄个盟军,全世界人民都羡慕。
但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钱砸出来的。听话,就是友好邻邦,就给美元、给援助,很人道;不听话,就是流氓国家,给导弹,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钱,导弹那是贵,一百万美元一个,照扔,一扔就几十个,心眼太实在。我估摸着,要全换成手榴弹,从飞机上往下扔,也能扔个把月。
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实力。
谁有实力,谁就是大爷,没实力,就是孙子。美国有实力,其实也就一百多年,趁着英国老大爷跟德国老大爷干仗,奋发图强,终成超级大爷。
相比而言,中国当大爷的时间,实在是比较长,自打汉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进国家,虽然中途闹腾过,后来唐朝时又起来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羡慕,往死了派留学生。相对而言,欧洲除了罗马帝国挺得比较久,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帮封建社会的职业文盲砍来砍去。直到明朝中期,中国都是世界领先。
鉴于时间太久,心态难免有点儿问题,比如后来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当大爷了,就派使者到中国,见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国通商。
然而,乾隆同志对他们说,回去给你们乔治(当时的英国国王)带个信,就说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贡品我收到了(战舰模型),我天朝应有尽有,你就不要再费心了,给我送这些东西,是比较耽误事的,你们那里是蛮荒之地,生活很困难,好好种地,我这里东西很多,赏点儿给你,回家好好用吧。
几十年后,在蛮荒之地种地的英国农民们,驾驶着战舰打了进来。
这种毛病由来已久,毕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鲜、越南、日本且不说,最远的,能打到中亚、西伯利亚。自古以来,就是天朝上邦,四方来拜。外国使臣来访,表面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临走还捎堆东西,说天朝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只管拿。背地里说人家是蛮夷,没文化,落后,看你可怜,给你几个赏钱。
牛的时候,怎么干都行。等到不牛了,还想怎么干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的官员思维,大致就是如此。就军事实力而言,谈判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没有人选择。
这种行为,说得好听点儿,叫坚持原则。说得不好听,叫不识时务。明朝最后妥协的机会,就这样被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拒绝了。
十年前,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很讨厌黄道周,讨厌这个固执、不识时务的人。我始终认为,他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
直到我知道了黄道周的结局。
七年后,当清军入关时,在家赋闲的黄道周再次出山,辅佐唐王。
唐王的地盘,大致在福建一带,他是个比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个不太有追求的下属——郑芝龙。
郑芝龙的打算,是混,无论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
郑芝龙的打算,是混,无论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郑芝龙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郑芝龙的手里,所以说了一年多,只打雷不下雨。
这时黄道周站出来,他说:“战亦亡,不战亦亡,与其坐而待毙,何如出关迎敌。”
唐王很高兴,说你去北伐吧,然后他说,我没有兵给你。
黄道周说,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后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乡、同学、学生,招来了一千多人。
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号,1645),黄道周出师北伐。他的军队没有经验,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没有武器。他们拥有的最大杀伤力武器,叫做锄头、扁担。所以这支军队在历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担军”。
黄道周的妻子随同出征,她召集了许多妇女,一同前往作战,这支部队连扁担都没有,史称“夫人军”。
就算是最白痴的白痴,也能明白,这是自寻死路。
然而,黄道周坚定地向前进发,明知必死无疑。正如当年他拒绝和谈,绝不妥协。
三个月后,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军,打了这支队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
结果毫无悬念,批判的武器没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黄道周全军覆没。黄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无数人轮番出面劝他投降,他严词拒绝。
三个月后,他在南京就义,死后衣中留有血书,内容共十六字: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落款:
大明孤臣黄道周。
正如当年的他,不识时务,绝不妥协。
有人曾对我说,文明的灭绝是正常的,因为麻烦太多,天灾人祸、内斗外斗,所以四大文明灭了三个,只有中国文明流传至今,实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往近了说,从鸦片战争起,全世界强国(连不强的都来凑热闹)欺负我们,连打带抢带烧带杀,还摊上个“量中华之物力”配合人家乱搞的慈禧,打是打不过,搞发展搞不了(洋务),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软不行,硬也不行,识时务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们终究没有亡,挺过英法联军,挺过甲午战争,挺过八国联军,挺过抗日,终究没有亡。
因为总有那么一群不识时务的人,无论时局形势如何,无论对手有多强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坚持,绝不妥协。
所以我想说的是,当年的这场辩论,或许决定了大明的未来,或许黄道周并不明智,或许妥协能够挽回危局,但不妥协的人,应该得到尊重。
面对冷酷的世间、无奈的场景,遇事妥协,不坚持到底,是大多数人、大多数时间的选择,因为妥协、退让很现实,很有好处。
但我认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么一两件事,应该不妥协,至少一两件。因为不妥协、坚持虽然不现实,很没好处,却是正确的。
人,是要有一点儿精神的,至少有一点儿。
【士为知己者死】
十几天后,左大人报告,没能追上,张献忠跑了。
杨嗣昌大怒,都打到这份儿上了,竟然还让人跑了,干什么吃的,怎么回事?
左良玉回复:有病。
按左大人的说法,是因为他进入四川后,水土不服,结果染了病,无力追赶,导致张献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在追击过程中,张献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说你别追我了,让我跑,结果左良玉被说服了,就让他跑了。
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在杨嗣昌看来,基本是零。毕竟左良玉跟张献忠是老对头,而且左大人刚封了将军,正在兴头上,残兵败将拿啥收买左良玉?无论如何不会干这种事。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左良玉很得意,张献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钱,张献忠很穷,然而,张献忠确实收买了左良玉,没花一分钱。
他只是托人,对左良玉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为有我,如果没有我,你还能如此得意吗?
所谓养寇自保,自古以来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敌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虽说是文盲,但这个道理也还懂。
然而就凭这句话,要说服左良玉,是绝无可能的,毕竟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句话就想蒙混过关,纯胡扯。
左良玉放过张献忠,是因为他自己有事。
因为一直以来,左良玉都有个问题——廉政问题。文官的廉政问题,一般都是贪污受贿,而他的廉政问题,是抢劫。
按史料的说法,左良玉的军队纪律比较差,据说比某些流寇还要差,每到一地都放开抢。当兵的捞够了,他自己也没少捞,跟强盗头子没啥区别。
对他的上述举动,言官多次弹劾,朝廷心里有数,杨嗣昌有数,包括他自己也有数。现在是因为世道乱,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责任,他第一个就得蹲号子。
所以,他放跑了张献忠。
这下杨嗣昌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又没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带兵,进入四川,围剿张献忠。
自打追剿张献忠开始,杨嗣昌就没舒坦过。
要知道,张献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击的,而且在四川一带混过,地头很熟。四川本来地形又复杂,这里有个山,那里有个洞,经常追到半路,人就没了,杨大人只能满头大汗,坐下来看地图。
就这么追了大半年,毫无结果,据张献忠自己讲,杨嗣昌跟着他跑,离他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余,有一天,他随口吟出一首诗。
这是一首诗,一首打油诗,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诗(估计很多人都听过),打油诗都能流传千古,可见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
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
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尺路。〗
文采是说不上了,意义比较深刻。所谓邵巡抚,是指四川巡抚邵捷春,廖参军,是指监军廖大亨。据张献忠同志观察,这二位一个是经常来转转,一个是经常跟着他走,只有杨嗣昌死追,可是没追上。
这首诗告诉我们,杨嗣昌很孤独。
所有的人,都在应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坚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书上,杨嗣昌是很嚣张的,闹腾这么多年,骂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然而无论怎么弹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干错了事,却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败仗,别人都受处分,他还能升官。
当年我曾很不理解,现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这个人,彻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澜,即使事实告诉他,这或许只能是个梦想。
毕竟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能够彻底地相信一个人,是幸运的。
崇祯并没有看错人,杨嗣昌终将回报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诚、努力,和生命。
崇祯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着张献忠转圈的杨嗣昌得到了一个令他惊讶的消息:张献忠失踪。
对张献忠的失踪,杨嗣昌非常关心,多方查找。其实如张头领永远失踪,那也倒好,但考虑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绑走)的几率不大,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现,必须尽快找到这人,妥善处理。
张献忠去向哪里,杨嗣昌是没有把握,四川、河南、陕西、湖广,反正中国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钻到山沟里就没影,鬼才知道。
但张献忠不会去哪里,他还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阳。
京城就不必说了,路远坑深,要找死,也不会这么个死法。而襄阳,是杨嗣昌的大本营,重兵集结,无论如何,绝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说,某某事情绝无可能,建议你给他两下,把他打醒。
张献忠正在去襄阳的路上。
对张献忠而言,去襄阳是比较靠谱的。首先,杨嗣昌总跟着他跑,兵力比较空虚;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关在襄阳;更重要的是,在襄阳,有一个人,可以置杨嗣昌于死地。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创造了跑路的新纪录,据说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先锋部队就到了,但人数不多——十二个。
虽然襄阳的兵力很少,但十二个人估计还是打不下来的,张献忠虽然没文凭,但有常识,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所以这十二个人的身份,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杨嗣昌的传令兵。
他们穿着官军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后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马计差不多,趁着夜半无人,出来放火(打是打不过的),城里就此一片糨糊,闹腾到天明,张献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阳,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开始找那个能让杨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这个人叫朱翊铭。
朱翊铭,襄王,万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钧。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万历兄是同辈的,换句话说,他算是崇祯皇帝的爷爷。
但这位仁兄实在没有骨气,明明是皇帝的爷爷,见到了张献忠,竟然大喊:千岁爷爷饶命。
很诡异的是,张献忠同志非常和气,他礼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来,让他坐好。
襄王很惊慌,他说,我的财宝都在这里,任你搬用,别客气。
张献忠笑了,他说,你有办法让我不搬吗?
襄王想想也是,于是他又说,那你想要什么?
张献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脑袋。
在杀死襄王的时候,张献忠说:如果没有你的脑袋,杨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时的杨嗣昌,刚得知张献忠进入湖广,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赶到半路,消息出来,出事了,襄阳被攻陷,襄王被杀。
此后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说法,杨嗣昌非常惶恐,觉得崇祯不会饶他,害怕被追究领导责任,畏罪自杀。
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很无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杨嗣昌同志这些年的工作状况、败仗次数、阵亡人数,估计砍几个来回都够了,他无需畏惧,只需要歉疚。
真实的状况是,很久以前,杨嗣昌就身患重病,据说连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按照今天的标准,估计早就住进高干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坚持,不能行走,就骑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击张献忠。我重复一遍,这并非畏惧,而是责任。
许多年来,无论时局如何动荡,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无论旁人如何谩骂、弹劾,始终支持、保护、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所以当他得知襄王被杀时,他非常愧疚,愧疚于自己没有能够尽到责任,没有能够报答一个知己的信任。
一个身患重病的人,是经不起歉疚的,所以几天之后,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终究没能完成自己的承诺。
他做得或许不够好,却已足够多。
对于杨嗣昌的死,大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当时的,一种是后来的,这两种态度,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活该。
当时的人认为,这样的一个人长期被皇帝信任,实在很不爽,应该死。
后来的人认为,他是刽子手,罪大恶极,应该死。
无论是当时的,还是后来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人,在绝境之中,真诚、无条件信任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很多人问,为什么看历史;很多人回答,以史为鉴。
现在我来告诉你,以史为鉴,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发现,其实历史没有变化,技术变了,衣服变了,饮食变了,这都是外壳,里面什么都没变化,还是几千年前那一套,转来转去,该犯的错误还是要犯,该杀的人还是要杀,岳飞会死,袁崇焕会死,再过一千年,还是会死。
所有发生的,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能超越历史的人,才叫以史为鉴,然而,我们终究不能超越,因为我们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然而终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点;不能改的,叫做弱点。
顺便说下,能超越历史的人,还是有的,我们管这种人,叫做圣人。
以上的话,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当是说疯话。
最后,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因为看的历史比较多,所以我这个人比较有历史感,当然,这是文明的说法,粗点儿讲,就是悲观。
这并非开玩笑,我本人虽然经常幽默幽默,但对很多事情都很悲观,因为我经常看历史(就好比很多人看电视剧一样),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只有悲剧结局,无一例外。
每一个人,他的飞黄腾达和他的没落,对他本人而言,是几十年,而对我而言,只有几页,前一页他很牛,后一页就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但我坚持幽默,是因为我明白,无论这个世界有多绝望,你自己都要充满希望。
人生并非如某些人所说,很短暂,事实上,有时候,它很漫长,特别是对苦难中的人,漫长得想死。
但我坚持,无论有多绝望,无论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好、很强大。
这句话,不是在满怀希望光明时说的,很绝望、很无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时候,说这句话。
要坚信,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因为你还活着,活着,就要继续前进。
曾经有人问我,你怎么了解那么多你不应该了解的东西,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六七十岁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说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话剧的田沁鑫导演说,我是上辈子看了太多书,憋屈死了,这辈子来写。
我没话说。
还会不会写?应该会,感觉还能写,还写得出来,毕竟还很年轻,离退休尚早,尚能饭。
继续写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最后送一首食指的诗给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讲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二十多岁写,写完还是二十多岁,有趣。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