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历经千年,是非荣辱,你争我夺,不过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嘉靖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前途尽毁。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领悟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在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难道想做皇帝吗?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关键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儿解决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蒙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儿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足够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供,流年不利还会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拼命),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然而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足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纵观整个明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地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作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的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撒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待在那里干吗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就是我。 当这种感觉反应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是我们的传统智慧,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做得太绝了。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家喝,有时还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儿。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装孙子。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作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照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在信中大骂此人,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重的考虑,他作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可就开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儿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义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愤愤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世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意。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这黑暗的世界中,倔犟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因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著、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
这帮老油条自然不说实话,说东扯西,来来去去,啥也不说。 陆炳倒也不生气,只是叫来了一个下属,对他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出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然后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悠闲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属下们。 意思已经摆明了,今天不把问题说清楚,大家就都别走了,反正我住这儿,看谁熬得过谁。 这帮兄弟也着实没种,一见到这个架势,很快就老实交代了。 事情解决了,可有一点他们始终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风,欺上瞒下绰绰有余,怎么会被人看破呢? 其实陆炳并没有看案卷,他只是去了一趟诏狱。 诏狱里蝇虫满天,恶臭扑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愿意在里面多待,但陆炳去了。 他在牢里仔细盘问了许多犯人,耐心听他们陈述冤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认真盘查。 冤情就此大白。 这样看来,陆炳似乎是个好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有着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为升得太快,当陆炳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时候,他的很多属下都是他曾经的领导,对这个毛头小子自然很不满意,也从不听话。陆炳对此十分清楚,却从不发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辈。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当这些老同志被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陆炳下手了,依然不动声色。 很快,那些不服从领导的老资格们纷纷被调走,或是勒令退休,仓促之间很多人不知所措,却也无计可施。陆炳的抢班夺权大计就此完成。 所谓事可以做绝,话不能说绝,是也。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难的,须知做大侠虽然风光,干掉大侠却更为风光。 而政治高手们在打架时,从来不会玩三板斧,他们都是耍套路的,从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环环相扣,直到最后那致命的一击。
在明代朝廷中,官员们时常会犯错误,其实犯错不要紧,人生还很漫长,只要你熬得住,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几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个,边将结交近臣也算一个。 因为它们都暗藏着一个隐含的意义——图谋不轨。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 〖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 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曾铣死,仇鸾出狱。 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风光无限的仇鸾越发骄横,连严嵩也不放在眼里,见到他竟敢呼来喝去,悔青了肠子的严嵩万没料到,这头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当红,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 政坛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涨必然暴跌,仇鸾耍威风的时候,高拱正在东宫当教书先生,张居正还在新单位打扫卫生,其余四位绝顶高手都在一旁装孙子,而以仇先生这样的白痴资质,竟然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官场的第一原则——稳。
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也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
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 临刑前,他赋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 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 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 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胡宗宪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脑袋上,虽然没有玩出九阴白骨爪那样的绝世武功,却开始不停地拍抚,一边拍还一边说道: “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国家多年,今日既然归顺,以后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 每当看到这段记载,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美国黑帮片中黑社会老大的形象,胡宗宪同志一边把徐海的脑袋当皮球拍,一边谆谆诱导,实在很有教父的风范。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却如同被洗脑了一样,温顺地任由胡宗宪摸他的头,给他上课,原因很简单,他已经被彻底降服了。 投降仪式结束后,徐海选择城外的沈庄作为他的暂住地,和他的属下住在一起。因为胡宗宪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转业、从良,必须有足够的时间。 说完这些话,胡宗宪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则安心地等待着就业安置,然而,他并不知道,胡总督既没有去找军转部门和居委会,也没有去找可供耕地,却只去找了一个人,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徐海的问题将被彻底解决——用一种特别而简单的方式。 这个人就是陈东。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开始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翘也十分高兴,从此她将不用继续跟着丈夫东躲西藏,飘移不定,他们将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住在安静的房子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两个人坚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于是机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锐的嗅觉,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的驻地旁边,还住着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视的眼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徐海还做着封妻荫子的美梦的时候,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向他和他的部属发起了突然袭击——他们是陈东的手下。 谁也没有料到,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袭击他们,于是慌乱之中,大家只顾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应非常之快,乱军中竟还带上了王翠翘一起跑。 但他没有能够跑出去,因为胡宗宪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风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军覆没,而他也被陈东的军队团团围住,走投无路之下,他叹息一声,投水自尽。 横行天下的第二号倭寇徐海就这样被他以前的同伙陈东除掉了,但胜利并不属于陈东,三个月后,这位理论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难兄难弟麻叶一起被杀,三人的首级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亲自去太庙告祭祖先,以示庆贺。 唯一的赢家是胡宗宪,他在军事实力不足的情况下,用精准莫测的智慧和缜密复杂的计谋,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绝路,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未大动干戈,只是略动口手,便驱使他人为其效命,连最后解决徐海,都是借刀杀人。 综观整个过程,谋略机巧,阴险狡诈,足可写入厚黑学教科书,为万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学前辈说过,违法的事情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可以做。而胡宗宪绝对是这个理论的优秀实践者。 因为以当时的情境而言,胡宗宪为国家铲除倭寇,杀掉汉奸,似乎并不违法,却绝对违背了良心。 古语有云“杀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经投降,再杀他似乎就有点儿无耻,很明显,胡宗宪并不相信这句话,也不介意别人说他无耻,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绝了。无耻就无耻到底,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报应的,当时的胡宗宪大概会这样想。 估计十年之后,他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关于王翠翘的结局,正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总而言之,应该是死了。
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
虽然形势极其复杂,但戚继光相信,解决问题的方法,必定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找到了这把钥匙。 倭寇敢于如此嚣张,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畏惧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可以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没人能够阻止,所以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找到他们中间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将其彻底消灭,并用悬挂的尸体告诉所有的人,这里不是抢掠的乐土,而是死亡的坟墓。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此即千古传诵之《凯歌》,青史留传,余音不绝。
但低调的他,却还是引起了严世蕃的注意,此人虽说人品极坏,眼光却着实极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图,于是他找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 “我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一句要人命的话,而面对着严世蕃的质问,高拱显现出了超凡的反应能力,他镇定地回答: “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 这句话恩威并施,先说我不得罪你,再讲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毕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聪明点儿。严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阵后就走了,高拱却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突然上门,一见面就亮刀子,绝不只是为了过过嘴瘾。于是他派人给严世蕃送去了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 在高拱看来,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阶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他的事。 张居正倒是想插一脚,可他现在只是个中央大学副校长,才是个正六品官,朝中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谓是百无一用。 于是几番穷折腾,变来变去之后,徐阶终于再次看清了形势: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帮手,而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严世蕃。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们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 因为在给大臣们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 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出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是毫无关系的,因为在纸条上的,并不是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 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儿,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 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宪似速,宜如何。 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 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 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 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 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
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 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 用另一个角度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 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 但处于暗处的徐阶却也无计可施,问题很明显,要解决严嵩,必须除掉严世蕃,可是严世蕃实在太过聪明,毫无漏洞可钻。 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这场智力竞赛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苦苦等待之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彻底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
这下嘉靖同志无家可归了,只好搬到玉熙宫暂住,如此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他找来了严嵩,询问有关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严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就不管领导的死活了,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 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议他住工棚,也比让他去南宫好。所谓南宫,就是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住过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关押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 对这段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严大人为了凑合,竟然建议嘉靖去住那所独特的牢房,实在不知他怎么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发火了,对严嵩怒目而视,此时冷眼旁观的徐阶意识到,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到了,他立刻站了出来: “陛下暂居偏殿,阴湿狭小,臣于心不忍,虽三大殿刚成,但据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寿宫,三月即可成功。” 听到这话,嘉靖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连声夸奖徐阶,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权处理,朝堂上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就在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他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徐阶,他这才意识到,十多年来,他从未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意识到此人的可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在长达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阶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看着严嵩衰老迟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快慰。十几年来,在这个朝堂上,严嵩用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杀掉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见证了所有的惨剧,也学到了所有的权谋。 严嵩,这都是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将把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严嵩因为房子的问题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个打击也向他袭来。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对于严嵩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要严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后,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根据明代惯例,母亲死了,儿子要守孝服丧,这一重任自然要由严世蕃来承担,但是这样一来,严嵩就麻烦了,因为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儿子去守灵,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译不了嘉靖的暗语,也无法应付纷繁复杂的局面。 于是嘉靖对他的信任不断减少,对徐阶的欣赏却与日俱增,而朝中的墙头草们也纷纷改换门庭,严党的实力大幅削弱,自担任首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后,严嵩主动找到了徐阶,表示想请他吃顿饭,并恳请他务必光临。 徐阶如约而至,寒暄两句大家开吃,然而,刚刚吃到一半,严嵩突然停了下来,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阶的面前,突然带头跪了下去,随即几十口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还没等徐阶反应过来,严嵩就用极其哀怨的口气说道: “我年纪已经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这些不肖子孙就拜托您照顾了。” 面对这个后生晚辈,这个和自己作对十余年的敌人,严嵩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其实他并不情愿,却也十分清楚,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他必须忍气吞声,积蓄力量,而这是麻痹对方的唯一方法。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徐阶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来了,那是在十五年前,严嵩和严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着他网开一面,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面前,泪流满面,哭天抢地,只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而严嵩和蔼地扶起了他,承诺一定尽力营救。 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严嵩,作出了明确的表示: “首辅大人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严嵩,你终于害怕了吗?你终于想退出了吗?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这是一个不能弃权的游戏,为了你的贪欲和利益,你杀掉了夏言、沈鍊、杨继盛,你舍弃了那些在俺答铁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破坏了所有游戏规则,现在你想收手,已经不可能了。 它并不是游戏,而是一个残酷的赌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从这里赢得的财富,连同你的本钱,全部输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所要夺走的,不是你的首辅宝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单靠善良和正直对你是无济于事的,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战胜你。 为了我所坚持的信念,以及正义。
徐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着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优势已经在自己这边,而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等待已经不足为惧了,过去多年的血雨腥风让他明白,在政治这场耐力赛中,无论眼下有多风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与严嵩相比,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年轻。 不要紧,不要紧,生命还很漫长,斗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然而问题在于,虽然这帮人中部长、副部长一大堆,却没有像陆炳、杨博那样的天才,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徐阶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阶不够沮丧,何心隐进一步指出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即使是你本人,徐阶,也毫无用处。 十几年来,你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除掉严嵩。你努力经营,苦心隐忍,只是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事实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其实谜底十分简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除掉严嵩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嘉靖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弄群臣于股掌中的人,虽然他沉迷于修道,习惯于严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个聪明的皇帝。 而在这样一个人的掌控之下,没有人可以公然除掉严嵩,除了皇帝自己。 也就是说,纵使严嵩已经不再受到信任,纵使时机已经成熟,但要彻底解决严嵩,就必须得到皇帝的首肯,而凭借徐阶的影响力,这实在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徐阶无奈地认可了何心隐的观点,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方法或许就在眼前这个人的心中: “那你有办法吗?” “是的,我有办法。”何心隐自信地答道。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内。 而一旦有了疑问,却又得不到解答,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人,但如果这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那又该去问谁呢? 嘉靖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的问题很多,比如国家的前景如何、明年会不会灾荒、我还能活多久等,而这些问题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刚愎自用,如果自作聪明,闹不好是要杀头的。 但这难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既然不能问人,那就问神。 虽然神仙和咱们不住在一个小区,也不通电话,不能上网,但经过我国人民的长期科研,终于找到了和神仙们联系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类的高科技手段,并作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传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间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独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系统叫做扶乩。 所谓扶乩,是一种玄乎其玄的玩意儿,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密封起来,由太监转交给道士,再由道士当众烧毁,权当是转交给神仙,这就算是问完问题了。 那么答案去哪里找呢?你总不能指望天上掉块砖头,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确的程序是这样,先找来一个沙盘,在沙盘上搭个架子,架子上有两根树枝,分别由两个太监用指头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问题烧掉,不,是转交神仙,两人便即刻作中风状,两眼紧闭,任由指头在沙上乱画,神仙的答案就是这个了。 可能有人会问,要是画得四不像,那该怎么办,告诉你,不要紧,皇帝大人自然会去琢磨,毕竟我们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书法水平。 二十多年来,皇帝一直通过这种方式和神仙沟通、交流心得、请教问题。于是疑问又出现了,以嘉靖的性格,怎么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符号呢? 嘉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并不是鬼画符,而是足以识别的汉字。 其实用指头搭在树枝上,也是可以写出规范回答的,但需要一个条件——故意,只要你没有被鬼上身,只要你还有清醒的意识,你的手腕就能让你写出清晰的汉字,当然这绝不是神仙的意图,而是你自己的答复。 也就是说,嘉靖先生费尽心机得到的所谓神仙热线,不过是出自几个道士太监的手笔,但由于他过于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无怨无悔地相信了它几十年。 其实,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监,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写那些无聊的问题,还不许人看,偏偏还要神仙回信,乱画一气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发脾气,到时自然还是下人们遭殃,道士也好,太监也罢,大家出来混,不过是想混饭吃,何苦难为人呢,就这么忽悠着过吧。 在这个把戏中,最为关键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那个烧掉纸的道士。 因为他是转交皇帝问题的人,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这个职位一向由皇帝最宠信的道士担任,比如之前的邵元节,后来的陶仲文,以及现在的蓝道行。 蓝道行人如其名,还真是有点儿道行,据说他算命看相十分之准,名声很大,便被推举进宫为皇帝服务,并担任那个烧纸的工作。 何心隐的第一步计划就此实现。 这位蓝道行先生固然是个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还信王守仁。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儿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儿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他防备大臣,厌恶太监,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弱点——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决定。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开了一次深入沟通。 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呢? 当然,根据程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纸条交由蓝道行同志转呈的时候,由于神仙大人出差,蓝大仙自然当仁不让,临时担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当写有问题的纸张被当众焚烧之后,在中风太监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显露在沙盘之上: “奸臣当道,贤臣不用!”(特别提示:标点系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发话了,嘉靖随即写了第二张纸条: “奸臣何人?贤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严嵩,贤者如徐阶。” 如此看来,严嵩和徐阶的知名度实在很高,居然连神仙都知道。 忽悠继续进行,但如果你认为嘉靖同志就这么好糊弄,那就错了。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帝发出了质疑: “既然如此,为何奸人不遭天谴?” 我相信,当蓝道行偷看到这句问话时,他的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没有慌乱,而是作出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来老天爷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终于满意了,严嵩的命运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爷都不喜欢严嵩了,那么还是让他滚远点儿的好,不然自己的长生报告,老天爷估计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大致就是那天之后,嘉靖同志的真实感想。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阶的耳朵里,他当即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余年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于是他找来了邹应龙。 “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当邹应龙听到这句话时,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屈辱和隐忍之后,反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即刻写奏疏弹劾严嵩!”他摩拳擦掌,准备马上就干。 徐阶却拦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弹章自然要写,但对象并非严嵩。” 邹应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一点儿不错,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立刻赶回家,连夜写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虽然在历史上,这篇弹章的文采与知名度远远不如杨继盛和海瑞的那两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这篇奇文,真可谓是开门见山: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列举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 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 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锤子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锤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扳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 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儿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 此时,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 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 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杨继盛之死六年,距夏言之死十三年。 但胜利终究还是到来了。 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正义和公道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旷课。
从道士到钢铁战士,只是因为一件东西——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最为坚固的物体,一旦坚持,就很难动摇,而金钱、美色在它的面前,是极为软弱无力的。 蓝道行是一个道士,但他却信仰王学,他相信,在这位传奇人物的光明之学中,他能够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金钱还是皮鞭,他都绝不屈服。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质都无法动摇的力量。而对于这些,利欲熏心的严嵩,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这是一个不错的打算,事实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谕令已经部分证明了这点。令人费解的,却是徐阶的态度,严嵩此次大举进犯,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发起反扑,虽然这对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这个星球上最坚忍的动物,他们从不轻举妄动,只有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会发动最后的猛击。经过严世蕃和蓝道行事件,徐阶已经看清了严嵩的真正实力,他知道,虽然自己身居首辅,但是严嵩对皇帝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在朝中,严党依然拥有强大的势力。 所以现在只有等待,等待对手的下一个破绽,它一定会再次出现。 于是,徐阶对严嵩的攻击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还经常写信问候在南昌的严嵩,恭祝他身体安康,多活几年。他明知严世蕃擅自逃窜回家,也从不派人去查,就当做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阶成为首辅之后,他的儿子曾经对他说,老爹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应该找严嵩报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阶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要是没有严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么能够这样想?” 对儿子都这样,别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些话都传到了严嵩的耳朵里,让他深有感触。 原先当次辅的时候低调做人,现在大权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阶的举动使严氏父子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徐首辅是一个厚道人。特别是严世蕃,他当逃兵跑回来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现成的,徐阶对此却毫无动作,所以这位自负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严世蕃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也有点儿太过自负,在这十几年中,他从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把他当做看门大叔之类的人物,肆意欺凌,蛮横无理,然而徐阶都忍了。现在的徐首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和行动,看来他还准备继续忍下去。 严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盖豪华别墅,准备当土财主,享受之前十几年的腐败成果。 然而,狂得过了头的严世蕃并不知道,从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时正在挖坑,一个比上次更大的坑。因为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 严世蕃不了解徐阶,徐阶却了解严世蕃。他很清楚,这位独眼龙天才虽说聪明绝顶,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估计是因为身体残疾,严世蕃存在某种心理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有点儿变态。综观他的一生,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着实不易,而且他穷奢极欲,做事情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比如当年他母亲死了,本该在家守孝,帮老爹干活,他却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搞女人,对老爹交代的事情全然不理。严嵩同志都八十多了,头晕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词写不来,几次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才有了后来下课倒台的事。 所以从政治学的角度讲,严世蕃是一个天才的幕僚,却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隐藏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亲差得太远。他当逃兵也好,盖别墅也好,徐阶一概不管,因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个破绽必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出现。 成也世蕃,败也世蕃,命也。
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员们打开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 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并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 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而根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 看完了这份奏疏,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 三法司的官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地回礼,面色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涵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 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并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内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开口,严世蕃就死不了。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安全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白,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 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阴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 但是,这绝不能怪严世蕃同志,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不是国军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 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并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性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这样,木偶的操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
嘉靖是个好同志,就这么些玩意儿,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无怨言,而他竟然还是坚强地活到了六十岁,奇迹,真是奇迹。 说实话,对于这位仁兄,我并不感冒,但没有办法,他当政四十余年,手下能人辈出,怪事频发,不写也实在说不过去,而回过头来,看看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实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个聪明人,十六岁就能控制朝政,操纵群臣,而他的下属大都能力超强,文臣夏言、徐阶、胡宗宪全都权谋老到,武将戚继光、俞大猷、谭纶个个凶狠强悍,可谓是人才济济。 然而,国家却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正如海瑞所说,百姓穷困潦倒,家家干净;官场腐败横行,贪诈成性;国家入不敷出,年年闹赤字。大明帝国逐渐滑向崩溃的边缘。 出现如此之怪象,只是因为两个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认为做皇帝就是来享福的,没有义务,只有权利,而为了享受,就必须分裂群臣,让他们斗来斗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稳固;为了享受,就必须修道,这样才能活得更长。至于国计民生,鬼才去管。 总之一句话,在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朱厚熜——还是死了。 不过如此! 所以对他的死,也只有一个字可形容: 该!
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权力斗争才是真的。
他们争来争去,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权力,几千年来无数人拼死拼活,折腾来折腾去,说穿了也就这么回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历经千年,是非荣辱,你争我夺,不过如此!
【嘉靖的心得】
我相信,杨慎先生已经大彻大悟了,但嘉靖先生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很明显,他的思想尚不够先进。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前途尽毁。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领悟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在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难道想做皇帝吗?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关键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因为面对大好形势,夏言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早请示晚汇报,从不结党,嘉靖先生十分满意他的服务态度,一高兴,大笔一挥就给了他一个部长——礼部尚书。
夏言的确比张璁聪明,所以他的下场也比张璁惨,因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来都坚守着一个人生信条: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还要拿去肥田!
当然,在当时,夏言先生还没有变成饲料的危险,因为他还有很多活要干。
成为内阁学士的夏言并没有辜负皇帝的希望,他确实是个好官,干得相当不错,至少比张璁强,虽说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机取胜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是靠本事吃饭的。
夏先生这辈子不抽烟,少喝酒,不贪钱,不好女色,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这种郁闷得冒烟的生活。
因为在枯燥单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诱惑——权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们的命运,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动力。
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赞扬夏言的,他虽然追逐权力,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活,事实上,他的权力之路十分顺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时,成为了内阁首辅,走到了权力的顶峰。
作为张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时候,他十分忠诚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贯原则——落井下石。朝廷谁当政并不要紧,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发现,这个新上台的夏言实在不简单,此人十分聪明,而且深得皇帝宠信,也无意与他合作,远不如张璁那么容易控制。为了将来打算,最好早点儿解决这个人。
而郭勋采用的攻击方法也充分地说明了一点——他是个粗人。
这位骨灰级高干平时贪污受贿,名声很差,人缘不好,脑袋也不开窍,竟然直接上奏折骂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专业选手,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蛋碰石头。
夏言自不必说,马上写文章反骂,双方拳脚相加,十分热闹,按照常理,这场斗争应该以夏言的胜利告终,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嘉靖腻烦透了,手下这帮人骂来骂去也就罢了,可每次都要牵扯到自己,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是老牌亲戚,双方都要皇帝表态,老子哪来那么多时间理你们的破事儿?!
不管了,先收拾一个再说!
夏言运气不好,他挨了第一枪。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过之后一言不发,只是让人传他火速进见。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比较安心,因为自己的这封奏折并没有涉及什么敏感问题,可他进宫之后,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嘉靖不由分说,把夏言骂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不得要领,然后才说出骂人的原因——写了错别字。
夏言蒙了,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换了别人,挨顿骂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还敢抽他不成?
夏言又一次大获全胜,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杀掉了郭勋,还调戏了一把皇帝,甚至连一点儿破绽把柄都没留下。
这次行动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斗争艺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迈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登上了顶峰的夏言开始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人都听命于我,伟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将在我的手中实现。
夏言终于开始得意了,毫无疑问,他有足够的资本,但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骄狂的开始,就意味着胜利的终结。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错误。
在那座山的顶峰,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存在,永远如此。
十五岁的时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岁时,他用过人的天赋战胜了杨廷和,十八岁时,他杖责百官,确立了自己的权威,而事实证明,他在治国方面也绝对不是一个昏庸之辈。
嘉靖是一个排斥太监的人,从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个人喜好问题,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秘密——抉择的秘密。
其实,统治王朝就是经营企业,只不过治国这一摊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税,还要应付工商检查、安全检查、消防检查,逢年过节还得上供,流年不利还会亏本破产。
相对而言,建立王朝这笔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启动资金过高(要敢拼命),经营周期不定(没准明天就牺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马鸟枪换炮。从此不但不用交钱,还可以收别人的钱,想收多少自己说了算,除了你管别人,没人敢管你。
因为开政府比开公司的利润更大、前景更广,所以自古以来,无数人都跃跃欲试,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就那么几个朝代)。
而那些成功创业的首任董事长,一般来说都是极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干活的人如果不听话,除了炒鱿鱼外,还要交违约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从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总过世,继任董事长能力不足,无法解决企业问题,无奈之下,只能对外招聘人才(科举制度),并聘任其中的精英当总经理(内阁首辅)帮助管理。
然而问题在于,这位总经理并不一定听话,这在经济学上称为代理问题,而能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爬到这个位置的,一般都极其狡猾,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娇生惯养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很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了能够控制局面,董事长又引进了新型人才——秘书(太监)。这类人学历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问题,还喜欢欺负员工。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听话,对董事长而言,这就足够了。
所以,对于嘉靖而言,秘书(太监)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纵观整个明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欺压大臣,却都要听皇帝的话。自明宣宗时起,太监就已然成为了皇帝的助手,协助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内,摆在眼前的有着两种选择——文化低,会拍马屁、十分听话的太监,或是学历高,喜欢掐架找茬、桀骜不驯的文臣。
连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后者容易对付得多,所以,他的众多同行都选择了太监,但是嘉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够对付所有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艰辛的选择,从此以后,他将失去秘书的帮助,独立对付狡诈博学的总经理,事实证明,他成功地做到了。
姓张的也好,姓夏的也罢,无论下面闹得多么热闹,他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
二十年过去了,胜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无论学历、民族、性别、星座、个人嗜好,只要是给他干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绝顶高手的生活是比较痛苦的,既然没有对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干,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修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为了他能够永远掌握统治天下,因为他还没有活够,他喜欢现在的一切——权力、操控、斗争,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所以修道问题,说到底,是个政治问题。
严嵩又耍了一次两面派,如果换了别人,这篇文章或许能蒙混过关,但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刚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见了严嵩,并用几个词概括了对他的印象——骑墙、滑头、两头讨好。
满头冷汗的严嵩狼狈地逃离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天下人无非两种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对他的。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于是两个选项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原则,还是利益?
严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不想再折腾下去了,他已经五十八岁,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则?多少钱一斤?
在作出决定的那个晚上,他挥笔写下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以纪念嘉靖先生的英明决策,三十年的文学功底最终化成了溜须拍马的遣词造句。
嘉靖终于满意了,他已经确定,这个叫严嵩的人将会对他言听计从,并服从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严嵩的这一举动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指责声、骂声铺天盖地而来,余音绕梁,三十日也没绝。
但严嵩却并不在乎,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够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弃人世间的所有道德!
“大彻大悟”的严嵩树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观,但很快他就发现,要想达成自己的企图,就必须清除一个障碍——夏言。
相对而言,夏言是个不太听话的下属,他会经常反驳上级的意见,甚至退回皇帝的圣旨,让皇帝难堪,因为他还是一个有良知、有原则的人。
不要脸的严嵩准备除掉要脸的夏言,这似乎并不困难,但在实际操作中,严嵩才发现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夏言还有一个他不具备的撒手锏。
如果要评选明代最难写的文章,答案绝不是八股,而是青词。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苦苦思索,严嵩终于找到了另一条制胜之道。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办法,严嵩不蠢,但要对付夏言,他却只能用那个最笨的方法——拼命干活。
写得不好不要紧,多写就行,从此严嵩起早贪黑,六十高龄每日仍笔耕不辍,就算文章质量不过关被退稿,也从不气馁,以极其热忱的服务态度打动了嘉靖先生。
干不干得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了,相对而言,夏言就是一个态度极不端正的人,而让嘉靖下定决心整治夏言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夏言看透了严嵩,对他的那一套深恶痛绝,只希望这个人滚得越远越好。
然而,严嵩似乎并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级,无论如何,现在还不能翻脸,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决定请夏言吃饭。
夏言接到了请柬,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菜也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因为夏言还没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饭了,严嵩说,我亲自去请。
他来到了夏言的府邸,门卫告诉他,夏言不在。
这摆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给面子,严嵩的随从开始大声嚷嚷,发泄不满,然而严嵩十分平静,他挥了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对着发冷的酒席,和满堂宾朋嘲弄的眼神,严嵩拿起了酒宴的请柬。
他跪了下来,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将请柬的原文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最后大呼一声:
“未能尽宾主之意,在下有愧于心!”
表演结束了,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酒席前,开始吃饭。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将来一定要你加倍偿还!
客观地讲,严嵩是没有什么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处理政事的能力,却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两项远远高于常人的技能——拍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阁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据说曾创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纪录,但奇怪的是,属下们似乎从没看见他干过除旧布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待在那里干吗呢?
答案很简单,下级看不到不要紧,领导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罢,只要天天在办公室坐着,让皇帝看见混个脸熟,不愁没前途。
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严嵩同志把茶水喝干、板凳坐穿的毅力所感动,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书“忠勤敏达”四字,并授予太子太傅(从一品)以示表彰。
应该说,夏言把弄权术,掌握朝权,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理国家、整顿朝政,而严嵩的目的就单纯得多了,他玩这么多花样,只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贪污受贿。
严嵩从来不相信什么他好、我也好,别人过得如何他无所谓,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怀着这一崇高理想,他在贪污战线上干出了卓越的成绩。
当时的纪检官员们(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个固定任务——评选年度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体数据支持,且公之于众。
而严嵩同志自从进入内阁以来,每年必上榜,上榜必头名,更为难得的是,连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评为贪污第一人,每年上报朝廷。
虽获此殊荣,但严嵩却并不慌张,因为他十分清楚,嘉靖从不在意他贪了没有或是贪了多少,只关心他是否听话。
事实确实如此,虽然弹劾奏章接连不断,严嵩始终稳如泰山。
严嵩终于犯了他的前任曾经犯过的错误——专断。
当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时,无比的威势和尊崇便扑面而来,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无法适应了,每当他看见西苑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想起那个不理国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掌握这个帝国的人,就是我。
当这种感觉反应到行为上时,他开始变得专横,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领导汇报,而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个老人已经取代了那个道士,成为了国家的真正领导者。
但是他过于低估了那个道士的实力,在满耳的诵经声里,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那双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严嵩的背影,无时无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来夏言还是比较幸运的,他只用了三年五个月。
如果说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视严嵩,那他现在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敌人。
从此以后,内阁次辅严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为首辅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权力,任何票拟、签批无权过问,短短一个月之间,他就变成了机关闲置人员。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展开。
不久之后,中央各部的官员们接到通知,为合理搭配人事结构,要根据平时表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变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等到调整完毕,该撤的撤了,该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换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气了,他换掉了严嵩的爪牙,换上了自己的部下,肆无忌惮。
在清除敌人首脑之前,必须先扫除一切外围和帮手,这是我们的传统智慧,所谓掺沙子、挖墙脚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对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他在执行中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做得太绝了。
他整治所有与严嵩有关系的人,一个也不放过,这种滥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渐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还得罪了一群绝对不能得罪的人——太监。
嘉靖把太监当奴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监当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错了码头,每次有太监来府上办事,别说递烟递酒,连口水都不给人家喝,有时还要训几句话,让他们端正言行。从不把自己当外人。
要知道,虽说太监在嘉靖朝不吃香,但毕竟人家还是皇帝身边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监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
相对而言,严嵩就聪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领导不能得罪,领导身边的秘书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监到家里,这位六十多岁的高干竟然会主动让座,而且走之前必给红包,见者有份儿。
在七嘴八舌的太监舆论导向下,骂夏言和夸严嵩的人不断增长,嘉靖心中的倾向逐渐偏移。而对于这一切,处于权力顶峰的夏言并不知道。
综合来看,夏言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却也有着致命的缺点——孤傲。
越接近权力的中心,朋友会越来越少,敌人则越来越多。
一般来说,要摆脱这一规则,唯一的方法是装孙子。很遗憾,夏言为人刚毅正直,实在装不了孙子,自从嘉靖十五年(1536)进入内阁之后,他的缺点越来越明显,脾气越来越大,犯的错误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三年后那个致命的失误。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几年里,他还曾做过一件正确的小事。
说是小事,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很小,很难引人注意,但就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终反败为胜,还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自立,准备发展自己的小团体,为将来接班作准备,而选定东宫人员的工作照例由内阁负责,具体说来是由夏言负责。
这是一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无论高矮胖瘦,只要能够搭上太子这班车,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争相向夏言说人情、行贿,只求他笔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以上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只选择那些确有才能的人。
而当他扫视候选名单的时候,却在一个名字前停留了很久,这是一个他九年前已经熟悉的名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还专程写信给他,在信中大骂此人,说这人在任时,明知是夏学士的亲戚,却从不帮忙办事,实在是不识抬举。
对于这个不给面子的官员,夏言也十分恼火,所以当不久前礼部缺员,有人向他推荐此人的时候,正在气头上的他当时就拒绝了。
要想公报私仇,这实在是天赐良机,但在这关键时刻,他犹豫了,经过长时间慎重的考虑,他作出了自己最终的决定。
因为他始终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确的。
夏言郑重地提起笔,在正选名录上写下了这个人的名字:
徐阶。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徐阶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所谓民风剽悍,通俗点讲就是不读书、敢闹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官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他的命令。这一次,徐阶真的无计可施了,文件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审,但是要他手提钢刀、深入虎穴剿匪,这玩笑可就开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阶看来,这只是一件他必须解决的治安案件,但他没有想到,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将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毫无进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阶开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张璁恶整、皇帝训斥的时候,徐阶也从未畏惧过,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是站得住脚的,但是现在他似乎有点儿心虚了。
二十多年以来,虽然饱经风雨,但徐阶始终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学到的四书五经,相信自己听到的圣贤之言,那些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们的不朽功绩一直都是他学习的榜样。徐阶曾经坚定地认为,只要信守圣人的教诲,遵循礼义廉耻,必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现在出问题了,徐阶惊奇地发现,雷厉风行、刚正不阿,在现实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现在这件事情上,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而他的属下们并没有相同的道德觉悟,也不打算培养类似的品德,他们并不理会徐阶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等待着徐阶的离去,然后继续获取他们的利益。
徐阶想不通,他愤愤不平了,他出离愤怒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它不是书中所记载的那个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这是一个丑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心怀天下,在他那些贪婪的下属心中,统统归结为两个字——放屁。
绝望的情绪弥漫在徐阶的心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圣人之道、处世原则原来竟然毫无用处,连福建延平府的几个奸吏恶霸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话!
徐阶终于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机——信仰的危机,多年所学已然无用,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可以坚持?!
然而,他最终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有第二个选择——良知之学,知行合一。
在很早以前,徐阶曾决心做一个正直的人,匡扶社稷,为国尽忠,许多年过去了,他受到过无数打击,经历了很多痛苦,却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初衷。
事实证明,他始终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曾随文蔚(聂豹字文蔚)公习阁下之道,磨砺十年方有所悟,虽未能相见,实为再传弟子,师恩无以为报,唯牢记良知之学,报国济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别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导师,徐阶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砺与历练,那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
但这并不是徐阶的唯一收获,更重要的是,他终于领悟了所谓光明之学的真意。
领教了黑暗中的挣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阶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个丑恶现实的社会,但耐人寻味的是,那门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学正是诞生于这黑暗的世界中,倔犟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而创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饱经风雨坎坷,却怀着一颗光明之心死去。
因为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著、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只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丑陋与污浊,被现实打击,被痛苦折磨,遍体鳞伤、无所遁形,却从未放弃对光明的追寻,依然微笑着,坚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的。
背负着黑暗活下去吧,徐阶,坚持下去,你会找到光明的。
这帮老油条自然不说实话,说东扯西,来来去去,啥也不说。
陆炳倒也不生气,只是叫来了一个下属,对他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出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然后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悠闲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属下们。
意思已经摆明了,今天不把问题说清楚,大家就都别走了,反正我住这儿,看谁熬得过谁。
这帮兄弟也着实没种,一见到这个架势,很快就老实交代了。
事情解决了,可有一点他们始终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风,欺上瞒下绰绰有余,怎么会被人看破呢?
其实陆炳并没有看案卷,他只是去了一趟诏狱。
诏狱里蝇虫满天,恶臭扑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愿意在里面多待,但陆炳去了。
他在牢里仔细盘问了许多犯人,耐心听他们陈述冤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认真盘查。
冤情就此大白。
这样看来,陆炳似乎是个好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有着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为升得太快,当陆炳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时候,他的很多属下都是他曾经的领导,对这个毛头小子自然很不满意,也从不听话。陆炳对此十分清楚,却从不发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辈。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当这些老同志被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陆炳下手了,依然不动声色。
很快,那些不服从领导的老资格们纷纷被调走,或是勒令退休,仓促之间很多人不知所措,却也无计可施。陆炳的抢班夺权大计就此完成。
所谓事可以做绝,话不能说绝,是也。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难的,须知做大侠虽然风光,干掉大侠却更为风光。
而政治高手们在打架时,从来不会玩三板斧,他们都是耍套路的,从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环环相扣,直到最后那致命的一击。
在明代朝廷中,官员们时常会犯错误,其实犯错不要紧,人生还很漫长,只要你熬得住,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几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个,边将结交近臣也算一个。
因为它们都暗藏着一个隐含的意义——图谋不轨。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
〖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
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曾铣死,仇鸾出狱。
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风光无限的仇鸾越发骄横,连严嵩也不放在眼里,见到他竟敢呼来喝去,悔青了肠子的严嵩万没料到,这头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当红,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
政坛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涨必然暴跌,仇鸾耍威风的时候,高拱正在东宫当教书先生,张居正还在新单位打扫卫生,其余四位绝顶高手都在一旁装孙子,而以仇先生这样的白痴资质,竟然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官场的第一原则——稳。
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也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
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
临刑前,他赋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
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
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
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明代的言官们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几乎个个都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度,外加唾液系统非常发达,且极具穷追猛打的狗仔队精神,遇到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放过,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胡宗宪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脑袋上,虽然没有玩出九阴白骨爪那样的绝世武功,却开始不停地拍抚,一边拍还一边说道:
“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国家多年,今日既然归顺,以后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
每当看到这段记载,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美国黑帮片中黑社会老大的形象,胡宗宪同志一边把徐海的脑袋当皮球拍,一边谆谆诱导,实在很有教父的风范。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却如同被洗脑了一样,温顺地任由胡宗宪摸他的头,给他上课,原因很简单,他已经被彻底降服了。
投降仪式结束后,徐海选择城外的沈庄作为他的暂住地,和他的属下住在一起。因为胡宗宪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转业、从良,必须有足够的时间。
说完这些话,胡宗宪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则安心地等待着就业安置,然而,他并不知道,胡总督既没有去找军转部门和居委会,也没有去找可供耕地,却只去找了一个人,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徐海的问题将被彻底解决——用一种特别而简单的方式。
这个人就是陈东。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开始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翘也十分高兴,从此她将不用继续跟着丈夫东躲西藏,飘移不定,他们将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住在安静的房子里,过着安静的生活,两个人坚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于是机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锐的嗅觉,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的驻地旁边,还住着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视的眼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徐海还做着封妻荫子的美梦的时候,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伪装,向他和他的部属发起了突然袭击——他们是陈东的手下。
谁也没有料到,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袭击他们,于是慌乱之中,大家只顾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应非常之快,乱军中竟还带上了王翠翘一起跑。
但他没有能够跑出去,因为胡宗宪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风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军覆没,而他也被陈东的军队团团围住,走投无路之下,他叹息一声,投水自尽。
横行天下的第二号倭寇徐海就这样被他以前的同伙陈东除掉了,但胜利并不属于陈东,三个月后,这位理论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难兄难弟麻叶一起被杀,三人的首级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亲自去太庙告祭祖先,以示庆贺。
唯一的赢家是胡宗宪,他在军事实力不足的情况下,用精准莫测的智慧和缜密复杂的计谋,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绝路,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未大动干戈,只是略动口手,便驱使他人为其效命,连最后解决徐海,都是借刀杀人。
综观整个过程,谋略机巧,阴险狡诈,足可写入厚黑学教科书,为万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学前辈说过,违法的事情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可以做。而胡宗宪绝对是这个理论的优秀实践者。
因为以当时的情境而言,胡宗宪为国家铲除倭寇,杀掉汉奸,似乎并不违法,却绝对违背了良心。
古语有云“杀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经投降,再杀他似乎就有点儿无耻,很明显,胡宗宪并不相信这句话,也不介意别人说他无耻,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绝了。无耻就无耻到底,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报应的,当时的胡宗宪大概会这样想。
估计十年之后,他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关于王翠翘的结局,正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总而言之,应该是死了。
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此后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
按说赵文华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经过二十多年的磨炼,徐阶已经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够的,最好连狗肉也一起吃掉。
赵文华同志的悲惨经历告诉我们,就算穷疯了,皇帝的东西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
虽然形势极其复杂,但戚继光相信,解决问题的方法,必定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找到了这把钥匙。
倭寇敢于如此嚣张,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畏惧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可以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没人能够阻止,所以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找到他们中间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将其彻底消灭,并用悬挂的尸体告诉所有的人,这里不是抢掠的乐土,而是死亡的坟墓。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此即千古传诵之《凯歌》,青史留传,余音不绝。
但低调的他,却还是引起了严世蕃的注意,此人虽说人品极坏,眼光却着实极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图,于是他找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
“我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一句要人命的话,而面对着严世蕃的质问,高拱显现出了超凡的反应能力,他镇定地回答:
“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
这句话恩威并施,先说我不得罪你,再讲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毕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聪明点儿。严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阵后就走了,高拱却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突然上门,一见面就亮刀子,绝不只是为了过过嘴瘾。于是他派人给严世蕃送去了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
在高拱看来,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阶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他的事。
张居正倒是想插一脚,可他现在只是个中央大学副校长,才是个正六品官,朝中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谓是百无一用。
于是几番穷折腾,变来变去之后,徐阶终于再次看清了形势: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帮手,而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严世蕃。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们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
因为在给大臣们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
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出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是毫无关系的,因为在纸条上的,并不是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
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儿,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
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
宪似速,宜如何。
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
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
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
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
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
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
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
用另一个角度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
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
但处于暗处的徐阶却也无计可施,问题很明显,要解决严嵩,必须除掉严世蕃,可是严世蕃实在太过聪明,毫无漏洞可钻。
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这场智力竞赛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苦苦等待之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彻底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
这下嘉靖同志无家可归了,只好搬到玉熙宫暂住,如此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他找来了严嵩,询问有关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严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就不管领导的死活了,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
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议他住工棚,也比让他去南宫好。所谓南宫,就是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住过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关押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
对这段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严大人为了凑合,竟然建议嘉靖去住那所独特的牢房,实在不知他怎么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发火了,对严嵩怒目而视,此时冷眼旁观的徐阶意识到,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到了,他立刻站了出来:
“陛下暂居偏殿,阴湿狭小,臣于心不忍,虽三大殿刚成,但据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寿宫,三月即可成功。”
听到这话,嘉靖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连声夸奖徐阶,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权处理,朝堂上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就在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他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徐阶,他这才意识到,十多年来,他从未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意识到此人的可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在长达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阶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看着严嵩衰老迟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快慰。十几年来,在这个朝堂上,严嵩用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杀掉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见证了所有的惨剧,也学到了所有的权谋。
严嵩,这都是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将把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严嵩因为房子的问题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个打击也向他袭来。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对于严嵩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要严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后,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根据明代惯例,母亲死了,儿子要守孝服丧,这一重任自然要由严世蕃来承担,但是这样一来,严嵩就麻烦了,因为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儿子去守灵,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译不了嘉靖的暗语,也无法应付纷繁复杂的局面。
于是嘉靖对他的信任不断减少,对徐阶的欣赏却与日俱增,而朝中的墙头草们也纷纷改换门庭,严党的实力大幅削弱,自担任首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后,严嵩主动找到了徐阶,表示想请他吃顿饭,并恳请他务必光临。
徐阶如约而至,寒暄两句大家开吃,然而,刚刚吃到一半,严嵩突然停了下来,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阶的面前,突然带头跪了下去,随即几十口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还没等徐阶反应过来,严嵩就用极其哀怨的口气说道:
“我年纪已经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这些不肖子孙就拜托您照顾了。”
面对这个后生晚辈,这个和自己作对十余年的敌人,严嵩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其实他并不情愿,却也十分清楚,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他必须忍气吞声,积蓄力量,而这是麻痹对方的唯一方法。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徐阶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来了,那是在十五年前,严嵩和严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着他网开一面,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面前,泪流满面,哭天抢地,只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而严嵩和蔼地扶起了他,承诺一定尽力营救。
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严嵩,作出了明确的表示:
“首辅大人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严嵩,你终于害怕了吗?你终于想退出了吗?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这是一个不能弃权的游戏,为了你的贪欲和利益,你杀掉了夏言、沈鍊、杨继盛,你舍弃了那些在俺答铁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破坏了所有游戏规则,现在你想收手,已经不可能了。
它并不是游戏,而是一个残酷的赌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从这里赢得的财富,连同你的本钱,全部输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所要夺走的,不是你的首辅宝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单靠善良和正直对你是无济于事的,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战胜你。
为了我所坚持的信念,以及正义。
徐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着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优势已经在自己这边,而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等待已经不足为惧了,过去多年的血雨腥风让他明白,在政治这场耐力赛中,无论眼下有多风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与严嵩相比,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年轻。
不要紧,不要紧,生命还很漫长,斗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然而问题在于,虽然这帮人中部长、副部长一大堆,却没有像陆炳、杨博那样的天才,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徐阶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阶不够沮丧,何心隐进一步指出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即使是你本人,徐阶,也毫无用处。
十几年来,你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除掉严嵩。你努力经营,苦心隐忍,只是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事实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其实谜底十分简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除掉严嵩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嘉靖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弄群臣于股掌中的人,虽然他沉迷于修道,习惯于严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个聪明的皇帝。
而在这样一个人的掌控之下,没有人可以公然除掉严嵩,除了皇帝自己。
也就是说,纵使严嵩已经不再受到信任,纵使时机已经成熟,但要彻底解决严嵩,就必须得到皇帝的首肯,而凭借徐阶的影响力,这实在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徐阶无奈地认可了何心隐的观点,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方法或许就在眼前这个人的心中:
“那你有办法吗?”
“是的,我有办法。”何心隐自信地答道。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内。
而一旦有了疑问,却又得不到解答,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人,但如果这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那又该去问谁呢?
嘉靖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的问题很多,比如国家的前景如何、明年会不会灾荒、我还能活多久等,而这些问题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刚愎自用,如果自作聪明,闹不好是要杀头的。
但这难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既然不能问人,那就问神。
虽然神仙和咱们不住在一个小区,也不通电话,不能上网,但经过我国人民的长期科研,终于找到了和神仙们联系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类的高科技手段,并作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传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间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独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系统叫做扶乩。
所谓扶乩,是一种玄乎其玄的玩意儿,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密封起来,由太监转交给道士,再由道士当众烧毁,权当是转交给神仙,这就算是问完问题了。
那么答案去哪里找呢?你总不能指望天上掉块砖头,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确的程序是这样,先找来一个沙盘,在沙盘上搭个架子,架子上有两根树枝,分别由两个太监用指头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问题烧掉,不,是转交神仙,两人便即刻作中风状,两眼紧闭,任由指头在沙上乱画,神仙的答案就是这个了。
可能有人会问,要是画得四不像,那该怎么办,告诉你,不要紧,皇帝大人自然会去琢磨,毕竟我们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书法水平。
二十多年来,皇帝一直通过这种方式和神仙沟通、交流心得、请教问题。于是疑问又出现了,以嘉靖的性格,怎么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符号呢?
嘉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并不是鬼画符,而是足以识别的汉字。
其实用指头搭在树枝上,也是可以写出规范回答的,但需要一个条件——故意,只要你没有被鬼上身,只要你还有清醒的意识,你的手腕就能让你写出清晰的汉字,当然这绝不是神仙的意图,而是你自己的答复。
也就是说,嘉靖先生费尽心机得到的所谓神仙热线,不过是出自几个道士太监的手笔,但由于他过于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无怨无悔地相信了它几十年。
其实,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监,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写那些无聊的问题,还不许人看,偏偏还要神仙回信,乱画一气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发脾气,到时自然还是下人们遭殃,道士也好,太监也罢,大家出来混,不过是想混饭吃,何苦难为人呢,就这么忽悠着过吧。
在这个把戏中,最为关键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那个烧掉纸的道士。
因为他是转交皇帝问题的人,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这个职位一向由皇帝最宠信的道士担任,比如之前的邵元节,后来的陶仲文,以及现在的蓝道行。
蓝道行人如其名,还真是有点儿道行,据说他算命看相十分之准,名声很大,便被推举进宫为皇帝服务,并担任那个烧纸的工作。
何心隐的第一步计划就此实现。
这位蓝道行先生固然是个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还信王守仁。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儿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儿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他防备大臣,厌恶太监,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弱点——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决定。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开了一次深入沟通。
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呢?
当然,根据程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纸条交由蓝道行同志转呈的时候,由于神仙大人出差,蓝大仙自然当仁不让,临时担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当写有问题的纸张被当众焚烧之后,在中风太监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显露在沙盘之上:
“奸臣当道,贤臣不用!”(特别提示:标点系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发话了,嘉靖随即写了第二张纸条:
“奸臣何人?贤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严嵩,贤者如徐阶。”
如此看来,严嵩和徐阶的知名度实在很高,居然连神仙都知道。
忽悠继续进行,但如果你认为嘉靖同志就这么好糊弄,那就错了。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帝发出了质疑:
“既然如此,为何奸人不遭天谴?”
我相信,当蓝道行偷看到这句问话时,他的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没有慌乱,而是作出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来老天爷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终于满意了,严嵩的命运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爷都不喜欢严嵩了,那么还是让他滚远点儿的好,不然自己的长生报告,老天爷估计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大致就是那天之后,嘉靖同志的真实感想。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阶的耳朵里,他当即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余年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于是他找来了邹应龙。
“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当邹应龙听到这句话时,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屈辱和隐忍之后,反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即刻写奏疏弹劾严嵩!”他摩拳擦掌,准备马上就干。
徐阶却拦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弹章自然要写,但对象并非严嵩。”
邹应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一点儿不错,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立刻赶回家,连夜写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虽然在历史上,这篇弹章的文采与知名度远远不如杨继盛和海瑞的那两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这篇奇文,真可谓是开门见山: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列举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
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
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锤子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锤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扳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
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儿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
此时,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
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
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杨继盛之死六年,距夏言之死十三年。
但胜利终究还是到来了。
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正义和公道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旷课。
从道士到钢铁战士,只是因为一件东西——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最为坚固的物体,一旦坚持,就很难动摇,而金钱、美色在它的面前,是极为软弱无力的。
蓝道行是一个道士,但他却信仰王学,他相信,在这位传奇人物的光明之学中,他能够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金钱还是皮鞭,他都绝不屈服。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质都无法动摇的力量。而对于这些,利欲熏心的严嵩,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这是一个不错的打算,事实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谕令已经部分证明了这点。令人费解的,却是徐阶的态度,严嵩此次大举进犯,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发起反扑,虽然这对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这个星球上最坚忍的动物,他们从不轻举妄动,只有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会发动最后的猛击。经过严世蕃和蓝道行事件,徐阶已经看清了严嵩的真正实力,他知道,虽然自己身居首辅,但是严嵩对皇帝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在朝中,严党依然拥有强大的势力。
所以现在只有等待,等待对手的下一个破绽,它一定会再次出现。
于是,徐阶对严嵩的攻击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还经常写信问候在南昌的严嵩,恭祝他身体安康,多活几年。他明知严世蕃擅自逃窜回家,也从不派人去查,就当做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阶成为首辅之后,他的儿子曾经对他说,老爹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应该找严嵩报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阶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要是没有严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么能够这样想?”
对儿子都这样,别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些话都传到了严嵩的耳朵里,让他深有感触。
原先当次辅的时候低调做人,现在大权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阶的举动使严氏父子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徐首辅是一个厚道人。特别是严世蕃,他当逃兵跑回来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现成的,徐阶对此却毫无动作,所以这位自负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严世蕃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也有点儿太过自负,在这十几年中,他从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把他当做看门大叔之类的人物,肆意欺凌,蛮横无理,然而徐阶都忍了。现在的徐首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和行动,看来他还准备继续忍下去。
严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盖豪华别墅,准备当土财主,享受之前十几年的腐败成果。
然而,狂得过了头的严世蕃并不知道,从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时正在挖坑,一个比上次更大的坑。因为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
严世蕃不了解徐阶,徐阶却了解严世蕃。他很清楚,这位独眼龙天才虽说聪明绝顶,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估计是因为身体残疾,严世蕃存在某种心理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有点儿变态。综观他的一生,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着实不易,而且他穷奢极欲,做事情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比如当年他母亲死了,本该在家守孝,帮老爹干活,他却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搞女人,对老爹交代的事情全然不理。严嵩同志都八十多了,头晕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词写不来,几次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才有了后来下课倒台的事。
所以从政治学的角度讲,严世蕃是一个天才的幕僚,却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隐藏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亲差得太远。他当逃兵也好,盖别墅也好,徐阶一概不管,因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个破绽必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出现。
成也世蕃,败也世蕃,命也。
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员们打开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
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并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
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而根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
看完了这份奏疏,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
三法司的官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地回礼,面色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涵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
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并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内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开口,严世蕃就死不了。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安全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白,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
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阴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
但是,这绝不能怪严世蕃同志,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不是国军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
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并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性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这样,木偶的操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
嘉靖是个好同志,就这么些玩意儿,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无怨言,而他竟然还是坚强地活到了六十岁,奇迹,真是奇迹。
说实话,对于这位仁兄,我并不感冒,但没有办法,他当政四十余年,手下能人辈出,怪事频发,不写也实在说不过去,而回过头来,看看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实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个聪明人,十六岁就能控制朝政,操纵群臣,而他的下属大都能力超强,文臣夏言、徐阶、胡宗宪全都权谋老到,武将戚继光、俞大猷、谭纶个个凶狠强悍,可谓是人才济济。
然而,国家却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正如海瑞所说,百姓穷困潦倒,家家干净;官场腐败横行,贪诈成性;国家入不敷出,年年闹赤字。大明帝国逐渐滑向崩溃的边缘。
出现如此之怪象,只是因为两个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认为做皇帝就是来享福的,没有义务,只有权利,而为了享受,就必须分裂群臣,让他们斗来斗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稳固;为了享受,就必须修道,这样才能活得更长。至于国计民生,鬼才去管。
总之一句话,在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朱厚熜——还是死了。
不过如此!
所以对他的死,也只有一个字可形容: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