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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初二。
      吏部尚书周嘉谟和御史左光斗同时上书,要求李选侍搬出乾清宫。
      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战略,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只要李选侍搬出去,她将无法制约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赶走李选侍,自己动手是不行的,毕竟这人还是后妃,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经过商议,杨涟等人统一意见:让她自己走。
      左光斗主动承担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彻底赶走这个女人,他连夜写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称恶毒无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说,李小姐你不是皇后,也没人选你当皇后,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宫,而且这里也不需要你。
      然后他进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满十六岁,属于青春期少年,容易冲动,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适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比较露骨了。
      别慌,更露骨的还在后面。
      在文章的最后,左光斗写出了一句画龙点睛的话:
      “武氏之祸,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所谓武氏,就是武则天,也就是说,左光斗先生担心,如此下去,武则天夺位的情形就会重演。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句非常过分的话,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过分,因为左光斗是读书人,有时候,读书人比流氓还流氓。
      希望你还记得,武则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儿子,后来,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现在,李选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儿子,后来……
      所以左光斗先生的意思是,李选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宫,是想趁机勾引她的儿子(名义上的)。
      李选侍急了,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问题在于,你能咋办?
      李选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斗来谈话。事实证明,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因为左光斗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是御史,天子召见我才会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辈何为者)?”
      九月初三。
      左光斗的奏疏终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应并不大,原因简单:他看不懂。
      拜他父亲所赐,几十年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儿子的教育是一点没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么读书,却很喜欢做木匠,常年钻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边还有王安。
      王太监不负众望,添油加醋解说一番,略去儿童不宜的部分,最后得出结论:李选侍必须滚蛋。
      朱由校决定,让她滚。
      很快,李选侍得知了这个决定,她决定反击。
      九月初四。
      李选侍反击的具体形式,是谈判。
      她派出了一个使者,去找杨涟,希望这位钢铁战士会突然精神失常,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相信她是一个善良、无私的女人,并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住在乾清宫,继续干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这个程度。
      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现在的李进忠,将来的魏忠贤。
      这是两位不共戴天的死敌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然,当时的杨涟并没有把这位太监放在眼里,见面二话不说:
      “她(指李选侍)何时移宫?”
      李进忠十分客气:
      “李选侍是先皇指定的养母,住在乾清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杨涟很不客气:
      “你给我记好了,回去告诉李选侍,现在皇帝已经即位,让她立刻搬出来,如果乖乖听话,她的封号还能给她,如果冥顽不灵,就等

  2. 皇帝发落吧!”
      最后还捎带一句:
      “你也如此!”
      李进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手,在机会到来之前,必须等待。
      李选侍绝望了,但她并不甘心,在最后失败之前,她决心最后一搏,于是她去找了另一个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后一日。
      按照程序规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选侍却死不肯搬,摆明了要耍赖,于是,杨涟去找了首辅方从哲,希望他能号召群臣,逼李选侍走人。
      然而,方从哲的态度让他大吃一惊,这位之前表现积极的老头突然改了口风:
      “让她迟点搬,也没事吧(迟亦无害)。”
      杨涟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难道要让他躲在东宫,把皇宫让给那个女人吗?!”
      方从哲保持沉默。
      李选侍终于聪明了一次,不能争取杨涟,就争取别人,比如说方从哲。
      因为孤独的杨涟,是无能为力的。
      但她错了,孤独的杨涟依然是强大的,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都留存着一个信念:
      当我只是个小人物的时候,你体谅我的激奋,接受我的意见,相信我的才能,将你的身后之事托付于我。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战斗至最后一息,绝不放弃。
      因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这最后的一天里,杨涟不停地到内阁以及各部游说,告诉大家形势危急,必须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讥讽,他依然不断地说着,不断地说着。
      最终,许多人被他打动,并在他的率领下,来到了宫门前。
      面对着阴森的皇宫,杨涟喊出了执着而响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杀掉我,若不移宫,宁死不离(死不去)!”
      由始至终,李选侍都是一个极为贪婪的女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亲,逼迫皇帝,责骂皇长子,只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现在,她退缩了,她决定放弃。因为她已然发现,这个叫杨涟的人,是很勇敢的,敢于玉石俱焚、敢于同归于尽。
      无奈地叹息之后,她退出了乾清宫,从此,她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或许依然专横、撒泼,却已无人知晓,因为,她已无关紧要。
      随同她退出的,还有她的贴身太监们,时移势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监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还未终结,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另一个女人。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将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3.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宫正式登基,定年号为天启。
      一个复杂无比,却又精彩绝伦的时代就此开始。
      杨涟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自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内,他无数次绝望,又无数次奋起,召见、红丸、闯宫、抢人、拉拢、死磕,什么恶人、坏人都遇上了,什么阴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终,他成功了。
      据史料记载,在短短十余天里,他的头发已变成一片花白。
      当天启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着这个为他的顺利即位费尽心血的人时,他知道,自己应该回报。

  4.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孙承宗出生在北直隶保定府高阳(今河北省高阳县)。
      生在这个地方,不是个好事。
      作为明朝四大防御要地,蓟州防线的一部分,孙承宗基本是在前线长大的。
      这个地方不好,或者说是太好,蒙古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女真人强大的时候,经常来,后来改叫金国,也常来,来抢。
      来一次,抢一次,打一次。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别的小孩都怕,可孙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还过得特别滋润。
      他喜欢战争,喜欢研究战争,从小,别人读四书,他读兵书。成人后,别人往内地跑,他往边境跑,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边界。
      万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孙承宗做出了一个决定——外出游学。这一年,他十六岁。在此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孙秀才游历四方,努力向学,练就了一身保国的本领。
      当然,这是史料里正式的说法。
      实际上,这位仁兄在这十几年来,大都是游而不学,要知道,他当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为了报国,说到底,是混口饭吃,游学?不用吃饭啊?
      还好,孙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较好的工作——老师,从此,他开始在教育战线上奋斗,而且越奋斗越好,好到名声传到了京城。
      万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员的邀请下,孙秀才来到京城,成为了一位优秀的私人教师。
      但是慢慢地,孙秀才有思想活动了,他发现,光教别人孩子是不够的,能找别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于是第二年(1593),他进入了国子监,刻苦读书,再一年后(1594),他终于考中了举人,这一年,他三十二岁。
      一般说来,考上举人,要么去考进士,要么去混个官,可让人费解的是,孙举人却依然安心当他的老师,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估计他的工资比较高。
      但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奇怪的决定,导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万历二十七年(1599),孙承宗的雇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抚。官不能丢,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丢,于是孙承宗跟着去了。
      我记得,在一次访谈节目中,有一名罪犯说过:无论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没用的,只要让大家都去监狱住两天,亲自实践,就不会再犯罪了。
      我同意这个说法,孙承宗应该也同意。
      在那个地方,孙承宗发现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拼死的厮杀,血腥的战场,智慧的角逐,勇气的考验。
      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莫测,最飘忽不定,最残酷,最困难,最考验智商的游戏。在战场上,兵法没有用,规则没有用,因为在这里,最好的兵法,就是实战,唯一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大同的孙老师没有实践经验,也无法上阵杀敌。然而一件事情的发生却足以证实,他已经懂得了战争。
      在明代,当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资,拿不到工资,自然要闹。一般人闹,无非是堵马路,喊几句,当兵的闹,就不同了,手里有家伙,要闹就往死里闹,专用名词叫做“哗变”。
      这种事,谁遇上谁倒霉,大同巡抚运气不好,偏赶上了。有一次工资发得迟了点,当兵的不干,加上有人挑拨,于是大兵们二话不说,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抚大人慌得不行,里外堵得严严实实,门都出不去,想来想去没办法,寻死的心都有了。
      关键时刻,他的家庭教师孙承宗先生出马了。
      孙老师倒也没说啥,看着面前怒气冲冲,刀光闪闪的壮丽景象,他只是平静地说:

  5. “饷银非常充足,请大家逐个去外面领取,如有冒领者,格杀勿论。”
      士兵一哄而散。
      把复杂的问题弄简单,是一个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
      孙承宗的镇定、从容、无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适的方法,处理最纷乱的局势,应对最凶恶的敌人。
      大同,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孙承宗看到了战争,理解了战争,懂得了战争,并最终掌握了战争。他的掌握,来自他的天赋、理论以及每一次感悟。
      辽东,大他三岁的努尔哈赤正在讨伐女真哈达部的路上,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位精通战争的将领,他的精通,来自于砍杀、冲锋以及每一次拼死的冒险。
      两个天赋异禀的人,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进入了战争这个神秘的领域,并获知了其中的奥秘。
      二十年后,他们将相遇,以实践来检验他们的天才与成绩。
      【相遇】
      万历三十二年(1604),孙承宗向他的雇主告别,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标,是科举。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师、优秀教师、举人、军事观察员,目睹战争的破坏、聆听无奈的哀嚎、体会无助的痛苦,孙承宗最终确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决定放弃稳定舒适的生活,他决定,以身许国。
      于是在几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后,考场老将孙承宗打算认真地考一次。
      这一认真,就有点过了。
      放榜的那天,孙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试名次——第二,全国第二。
      换句话说,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规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于是在上岗培训后,孙承宗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正七品编修。
      之前讲过,明代朝廷是讲出身的,除个别特例外,要想进入内阁,必须是翰林出身,否则,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这是一个公认的潜规则。
      但请特别注意,要入内阁,必须是翰林,是翰林,却未必能入内阁。
      毕竟翰林院里不只一个人,什么学士、侍读学士、侍讲、修撰、检讨多了去了,内阁才几个人,还得排队等,前面的人死一个才能上一个,实在不易。
      孙承宗就是排队等的人之一,他的运气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没结果。
      第十一年,机会来了。
      万历四十二年(1614),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
      这是一个小官,却有着远大的前程,因为它的主要职责是给太子讲课。
      从此,孙承宗成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无比光明的未来。
      光明了一个月。
      万历四十八年(1620),即位仅一个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对于孙承宗而言,这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学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儿子,真可谓是诲人不倦。
      天启皇帝朱由校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好做个木工,所以除木匠师傅外,他对其它老师极不感冒。
      孙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孙老师长期从事儿童(私塾)教育,对于木头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点办法,所以几堂课教下来,皇帝陛下立即喜欢上了孙老师,他从没有叫过孙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个固定的称谓:“吾师”。
      这个称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为止。
      他始终保持对孙老师的信任,无论何人,以何种方式,挑拨、中伤,都无济于事。

  6. 天启皇帝朱由校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就好做个木工,所以除木匠师傅外,他对其它老师极不感冒。
      孙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于孙老师长期从事儿童(私塾)教育,对于木头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点办法,所以几堂课教下来,皇帝陛下立即喜欢上了孙老师,他从没有叫过孙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个固定的称谓:“吾师”。
      这个称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为止。
      他始终保持对孙老师的信任,无论何人,以何种方式,挑拨、中伤,都无济于事。
      我说的这个“何人”,是指魏忠贤。
      正因为关系紧,后台硬,孙老师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于飞,一年时间,他就从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东阁大学士。
      所以,当那封打小报告的信送上来后,天启才会找到孙承宗,征询他的意见。
      可孙承宗同志的回答,却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决断。”
      幸好后面还有一句:
      “让我去看看吧。”
      天启二年(1622),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来到山海关。
      孙承宗并不了解王在晋,但到山海关和八里铺转了一圈后,他对王大人便有了一个直观且清晰的判断——这人是个白痴。
      他随即找来了王在晋,开始了一段在历史上极其有名的谈话。
      在谈话的开头,气氛是和谐的,孙承宗的语气非常客气:
      “你的新城建成之后,是要把旧城的四万军队拉过来驻守吗?”
      王在晋本以为孙大人是来找麻烦的,没想到如此友善,当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调集四万人来守城。”
      但王大人并不知道,孙先生是当过老师的人,对笨人从不一棍子打死,总是慢慢地折腾:
      “照你这么说,方圆八里之内,就有八万守军了,是吗?”
      王大人还没回过味来,高兴地答应了一声:
      “是的,没错啊。”
      于是,张老师算账的时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万守军?你把新城修在旧城前面,那旧城前面的地雷、绊马坑,你打算让我们自己人去趟吗?!”
      “新城离旧城这么近,如果新城守得住,还要旧城干什么?!”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万守军败退到旧城城下,你是准备开门让他们进来,还是闭关守城,看着他们死绝?!”
      王大人估计被打懵了,半天没言语,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当然不能开门,但可以让他们从关外的三道关进来,此外,我还在山上建好了三座军寨,接应败退的部队。”
      这么蠢的孩子,估计孙老师还没见过,所以他真的发火了:
      “仗还没打,你就准备接应败军?不是让他们打败仗吗?而且我军可以进入军寨,敌军就不能进吗?现在局势如此危急,不想着恢复国土,只想着躲在关内,京城永无宁日!”
      王同学彻底无语了。
      事实证明,孙老师是对的,如果新关被攻破,旧关必定难保,因两地只隔八里,逃兵无路可逃,只能往关里跑,到时逃兵当先锋,努尔哈赤当后队,不用打,靠挤,就能把门挤破。
      这充分说明,想出此计划的王在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但聪明的孙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没有帮助迟钝生王在晋的耐心,当即给他的另一个学生——皇帝陛下写了封信,直接把王经略调往南京养老去了。
      赶走王在晋后,孙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边人吩咐了这样一

  7. 王同学彻底无语了。
      事实证明,孙老师是对的,如果新关被攻破,旧关必定难保,因两地只隔八里,逃兵无路可逃,只能往关里跑,到时逃兵当先锋,努尔哈赤当后队,不用打,靠挤,就能把门挤破。
      这充分说明,想出此计划的王在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但聪明的孙老师,似乎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没有帮助迟钝生王在晋的耐心,当即给他的另一个学生——皇帝陛下写了封信,直接把王经略调往南京养老去了。
      赶走王在晋后,孙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边人吩咐了这样一件事:
      “把那个写信批驳王在晋的人叫来。”
      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个打上级小报告的人,他与此人彻夜长谈,一见如故,感佩于这个人的才华、勇气和资质。
      这是无争议的民族英雄孙承宗,与有争议的民族英雄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
      孙承宗非常欣赏袁崇焕,他坚信,这是一个必将震撼天下的人物,虽然当时的袁先生,只不过是个正五品兵备佥事。
      事实上,王在晋并不是袁崇焕的敌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欢袁崇焕,还对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焕仍然打了他的小报告,且毫不犹豫。
      对于这个疑问,袁崇焕的回答十分简单:
      “因为他的判断是错的,八里铺不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孙承宗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认为,应该选择哪里?”
      袁崇焕回答,只有一个选择。
      然后,他的手指向了那个唯一的地点——宁远。
      宁远,即今辽宁兴城,位居辽西走廊中央,距山海关二百余里,是辽西的重要据点,位置非常险要。
      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宁远很重要,很险要,但几乎所有的人也都认为,坚守宁远,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因为当时的明朝,已经丢失了整个辽东,手中仅存的只有山海关,关外都是敌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敌人前方去开辟根据地,主动深陷重围,让敌人围着打,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后来我去了一趟宁远,明白了。
      宁远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当我登上城楼,看到四周地形的时候,才终于确定,这是个注定让努尔哈赤先生欲哭无泪的地方。
      因为它的四周三面环山,还有一面,是海。
      说宁远是山区,其实也不夸张。它的东边是首山,西边是窟窿山,中间的道路很窄,是个典型的关门打狗地形,努尔哈赤先生要从北面进攻这里,是很辛苦的。
      当然了,有人会说,既然难走,那不走总行了吧。
      很可惜,虽然走这里很让人恶心,但不恶心是不行的,因为辽东虽大,要进攻山海关,必须从这里走。
      此路不通让人苦恼,再加个别无他路,就只能去撞墙了。
      是的,还会有人说,辽东都丢了,这里只是孤城,努尔哈赤占有优势,兵力很强,动员个几万人把城团团围住,光是围城,就能把人饿死。
      这是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案,仅仅是理论。
      如果努尔哈赤先生这样做了,那么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为宁远最让人绝望的地方,并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为征战辽东,在山东登州地区修建了仓库,如遇敌军围城,船队就能将粮食装备源源不断地送到沿海地区,当然也包括宁远。
      而努尔哈赤先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要知道,他的军队里,没有海军这个兵种。

  8.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瞧不起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的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做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却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9.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顺口溜,其实一直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书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绝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是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一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10.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于此人的描述都只有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于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从目前的材料看,是个很能混的人,他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纷纷前来蹭饭,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即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与立,时任刑部郎中。
      这位于郎中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就没人搭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四面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搭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继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一直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旷、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11. 魏忠贤,北直隶(今河北)肃宁县人,曾用名先是魏进忠,后是李进忠。
      对于魏公公的出身,历史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另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街头玩杂耍的。
      说法是不同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农民或杂耍,都是穷人。
      家里穷,自然就没钱给他读书,不读书,自然就不识字,也没法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小孩不上学,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闲逛。
      就这样,少年魏忠贤成为了失学儿童、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
      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魏忠贤的心情,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很惨。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习过社会学,并从中发现了这样一条原理:社会垃圾(俗称混混),是从来不会自卑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人渣、败类、计划生育的败笔,但在他们自己看来,能成为一个混混,是极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在混,对于这些人而言,打架、斗殴、闹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抢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筑工程,都是人生意义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区别。
      做了一件坏事,却绝不会后悔愧疚,并为之感到无比光辉与自豪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坏人,一个纯粹的坏人,一个坏得掉渣的坏人。
      魏忠贤,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根据史料记载,少年魏忠贤应该是个非常开朗的人,虽然他没钱上学,没法读书,没有工作,却从不唉声叹气,相当乐观。
      面对一没钱、二没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贤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会,大玩特玩,并在实际生活中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无赖尔)。
      他虽然是个文盲,却能言善辩(目不识丁,言辞犀利),没读过书,却无师自通(性多狡诈),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身无分文,却胸怀万贯,具体表现为明明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敢跑去赌博(家无分文而一掷百万),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
      混到这个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然而混混魏忠贤,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经有过。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娶了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还不错。
      但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在他尚未成为太监之前,四处寻花问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财,也被他用光用尽。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终于幡然悔悟,经过仔细反省,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女儿,以极其坚定的决心和勇气,为了还清赌债。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贤的老婆受不了了,离家出走改嫁了。应该说,这个决定很正确,因为按当时情形看,下一个被卖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只有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卖无可卖的魏忠贤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再次幡然悔悟,经过再次反省,他再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事实上,还多了件东西。
    只要丢掉这件东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监。
      这并非魏忠贤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当地,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魏忠贤所在的直隶省河间府,一向盛产太监,由于此地距离京城很近,且比较穷,从来都是宫中太监的主要产地,并形成了固定产业,也算是当地创收的一种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败到这个程度,必须豁出去了。
      经过短期的激烈思想斗争,魏忠贤树立了当太监的远大理想,然而当他决心在太监的大道上奋勇前进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要当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做太监,是迫于无奈,是没办法的办法。
      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太监,是一份工作,极其热门的工作,而想成为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事实上,太监这个职业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宫里只有女人。
      由于老婆太多,忙不过来,为保证皇帝陛下不戴绿帽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宫里不能进男人。可问题是,宫里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干,女的干不了,男的不能进,只好不男不女了。
      换句话说,太监其实就是进城干活的劳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地点,是皇宫。
      既然是劳工,就有用工指标,毕竟太监也有个新陈代谢,老太监死了,新太监才能进,也就是说,每年录取太监比例相当低。
      有多低呢?我统计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还说不准,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对于有志于踏入这一热门行业,成为合格太监的众多有志青年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在一百个符合条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够成为光荣的太监。
      事实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条件(割过了),却没法入宫的太监(候选)在京城等着。
      要知道,万一切了,又当不了太监,那就惨了。虽说太监很吃香,但归根结底,吃香的只是太监的工资收入,不是太监本人。对于这类“割了”的人,人民群众是相当鄙视的。
      所以众多未能成功入选的太监候选人,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后来混得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京城社会治安的稳定,为此,明朝政府曾颁布法令:未经允许,不得擅自阉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监之所以如此热门,除了能够找工作,混饭吃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权力。
      公正地讲,明代是一个公正的朝代。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辈贫农,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只要出个能读书的,就能当官,就能进入朝廷,最终掌控无数人的命运。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道路虽然公正,却不平坦。
      魏忠贤当政以后,对自己以前的历史万般遮掩,特别是他怎么当上太监,怎么进宫这一段,是绝口不提,搞得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但这种行为,就好比骂自己的儿子是王八蛋一样,最终只能自取其辱。
      他当年的死党,后来的死敌刘若愚太监告诉我们,魏公公不愿提及发家史,是因为违背了太监成长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宫的。
      我一直坚信,东方不败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杰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宫者。
      这绝不仅仅因为他的自宫,绝无混饭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为了中华武学的发展。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我考证了太监阉割的全过程后,才不禁由衷感叹,自宫不仅需要勇气,没准还真得要点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阉割是个技术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人身上割点东西下来,还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没了。

  12. 所以很多年以来,干这行的都是家族产业,代代相传,以割人为业,其中水平最高的,还能承包官方业务,获得官方认证。
      一般这种档次的,不但技术高,能达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还有配套医治伤口,消毒处理,很有服务意识。
      所有说,东方不败能在完全外行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复杂的手术,且毫无后遗症(至少我没看出来),没有几十年的内功修养,估计是白扯。
      魏忠贤不是武林高手(不算电影电视),要他自我解决,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只好寻到上述专业机构,找人帮忙。
      可到地方一问,才知道人家服务好,收费也高,割一个得四五两银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四千块。
      这可就为难魏公公了,身上要有这么多钱,早拿去赌博翻本,哪犯得着干这个?
      割还是不割,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没钱。
      但现实摆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横——自己动手,前程无忧。
      果不其然,业余的赶不上专业的,手术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出血不止,幸亏好心人路过,帮他止了血。
      成功自宫后,魏忠贤跑去报名,可刚到报名处,问清楚录取条件,当时就晕了。
      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招太监,是有年龄要求的,因为小孩进宫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贤同志自己扳指头一算,今年芳龄已近二十。
      这可要了命了,年龄是硬指标,跟你一起入宫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哪个太监师傅愿意带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纯粹浪费粮食。
      魏忠贤急了,可急也没用,招聘规定是公开的,你不去问,还能怪谁?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没法找回来,想再当混混,没指望了,要知道,混混虽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宫进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体情况他本人不说,所以我也没法同情他,但据说是过得很惨,到后来,只能以讨饭为生,偶尔也打打杂工。
      万历十六年(1588),穷困至极的魏忠贤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府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佣人的工作。
      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般说来,寻常人家找佣人,是不会找阉人的,魏忠贤之所以成功应聘,是因为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是个阉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孙暹,是宫中的太监,准确地说是太监首领,他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个职务,是帮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说过很多次,就不多说了。
      魏忠贤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他起早贪黑,日干夜干,终于有一天,孙暹找他谈话,说是看在他比较老实的份上,愿意保举他进宫。
      万历十七年(1589),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魏忠贤终于圆了他的梦,进宫当了一名太监。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是火者。
      实际上,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新阉人,在刚入宫的时候,只是宦官,并不是太监,某些人甚至一辈子也不是太监。
      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
      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
      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等。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
    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
      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
      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等。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经常被人呼来喝去,人送外号“魏傻子”。
      但这一切,全都是假象。
      据调查(本人调查),最装牛的傻人,与人接触时,一般不会被识破。
      而最装傻的牛人,在与人接触时,一辈子都不会被识破。
      魏忠贤就是后者的杰出代表。
      许多人评价魏忠贤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么就被这么个文盲、傻子给废掉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当官,且进入权力核心的这拨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场沉浮,混了那么多年,生人一来,打量几眼,就能把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们的眼中,魏忠贤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年纪大,傻不拉矶的,每天都呵呵笑,长相忠厚老实,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欺负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从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认定,这人就是个傻子,能混成后来那样,全凭运气。
      这充分说明,魏公公实在是威力无穷,在忽悠了明代的无数老狐狸后,还继续忽悠着现代群众。
      在我看来,魏忠贤固然是个文盲,却是一个有天赋的文盲,他的这种天赋,叫做伪装。
      一般人在骗人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骗人,而据史料分析,魏公公骗人时,不知道自己在骗人,他骗人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
      在宫里的十几年里,他就用这种天赋,骗过了无数老滑头,并暗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叫做魏朝。
      这位魏朝,也是宫里的太监,对魏忠贤十分欣赏,还帮他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谓典膳,就是后宫管伙食的,听起来似乎不怎么样,除了混吃混喝,没啥油水。
      管伙食固然没什么,可关键在于管谁的伙食。
      魏公公的服务对象,恰好就是后宫的王才人。这位王才人的名头虽然不响,但他儿子的名气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里,魏忠贤第一次遇见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两位关键人物——朱常洛父子。
      虽然见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贤的命运仍无丝毫改变,因为王才人身边有很多太监,他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连跟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此时朱常洛还只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稳,随时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还经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选侍欺负。
      这么一来,魏忠贤自然也混得差,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魏忠贤进宫二十周年纪念之际,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点:由于王才人去世,他失业了。
      失业后的魏忠贤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宫里,当了一个仓库保管员。
      但被命运挑选的人,注定是不会漏网的,在经过无数极为复杂的人事更替,误打误撞后,魏忠贤竟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李选侍的太监。
      正是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魏忠贤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这位入宫三十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突然焕发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动接近李选侍,拍马擦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成为了李选侍的心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掌握帝国未来继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样精明、自私、无耻的女人,将大有作为。
      万历四十八年(1620),魏忠贤的机会到了。
      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选侍成了候选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后备皇帝。
      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选侍成了寡妇。
      当李寡妇不知所措之时,魏忠贤及时站了出来,开导了李寡妇,告诉她,其实你无需失望,因为一个更大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紧紧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为幕后的操纵者,你得到的,将不仅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头衔,而是整个天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惜绝非独创,朝廷里文官集团的老滑头们,也明白这一点。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奋力拼杀下,朱由校又被抢了回去,李选侍就此彻底歇菜,魏忠贤虽然左蹦右跳,反应活跃,最终也没逃脱下岗的命运。
      正是在这次斗争中,魏忠贤认识了他宿命中的对手,杨涟。
      杨涟,是一个让魏忠贤寒毛直竖的人物。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抢人的路上。杨涟抢走朱由校,魏忠贤去反抢,结果被骂了回来,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胁杨涟,结果被杨涟威胁了,杨大人还告诉他,再敢作对,就连你一块收拾。
      魏忠贤相当识趣,掉头就走,从此以后,再不敢惹这人。
      总而言之,在魏忠贤的眼中,杨涟是个不贪财,不好色,不怕事,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还特能折腾的人,而要对付这种人,李选侍是不够分量的,必须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然而很遗憾,在当时的宫里,比李选侍还狠的,只有东林党,就算魏太监想进,估计人家也不肯收。
      看起来是差不多了,毕竟魏公公都五十多了,你要告诉他,别灰心,不过从头再来,估计他能跟你玩命。
      但拯救他的人,终究还是出现了。
      许多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欢东林党的,也很够意思,继位一个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给官,要房子给房子。
      但许多人不知道,他第一个封的并不是东林党,继位后第十天,他就封了一个女人,封号“奉圣夫人”。
      这个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称“客氏”。
      客,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姓氏,估计这辈子,你也很难遇上一个姓客的,而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别了,可谓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品。
      进宫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隶保定府村民候二的老婆,相貌极其妖艳,且极其早熟,啥时候结婚没人知道,反正十八岁就生了儿子。
      她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因为就在同一年,宫里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
      按照惯例,必须挑选合适的乳母去喂养朱由校,经过层层选拔,客印月战胜众多竞争对手,成功入宫。
      刚进宫时,客印月极为勤奋,随叫随到,两年后,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现了充分的职业道德,依然兢兢业业完成工作,在宫里混得相当不错。
      但很快,宫里的人就发现,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
      有群众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宫,行踪诡异,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后经调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风问题,时常借机外出幽会。
      作为宫中的乳母,如此行径,结论是清晰的,情节是严重的,但处罚是没有的。有人议论,没人告发。
      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乳母,一点也不普通。

  13. 因为魏忠贤是个无赖,无赖从来不讲规则,他不但要抢魏朝的女朋友,还要他的命。天启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职发配,并在发配的路上被暗杀。
      魏忠贤之所以能够除掉魏朝,是因为王安。
      作为三朝元老太监,王安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现在的皇帝,乃至于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东林党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无敌,比东方不败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喜欢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马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可谓是至理名言,无论这人多聪明,多精明,只要找得准,拍得狠,都不堪一击。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知道,马屁,是有声音的。
      但魏忠贤的马屁,打破了这个俗套,达到马屁的最高境界——无声之屁。
      每次见王安,魏忠贤从不主动吹捧,也不说话,只是磕头,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问他,他就不说话。王安跟他说话,他不多说,态度谦恭点到即止。
      他不来虚的,尽搞实在的,逢年过节送东西,还是猛送,礼物一车车往家里拉。于是当魏朝和魏忠贤发生争斗的时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贤,赶走了魏朝。
      但他并不知道,魏忠贤的目标并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获取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须铲除此人,才能继续前进。
      跟之前对付魏朝一样,魏忠贤毫无思想障碍,朋友是可以出卖的,上级自然可以出卖,作为一个无赖、混混、人渣,无时无刻,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么办呢?
      王安不是魏朝,这人不但地位高,资格老,跟皇帝关系好,路子也猛,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都经常去他家串门。
      要除掉他,似乎绝无可能。
      但是魏忠贤办到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启元年(1620),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干了。
      但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让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可是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嘛干嘛,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他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不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

  14. 【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需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东西,似乎并不存在。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一直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下,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15. 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唯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后何人知晓,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这份血书能否被人看见。
      毫无指望,只有彻底的孤独和无助。
      这就是阴森恐怖的牢房里,肋骨尽碎的杨涟,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无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征服他的意志。无论何时,他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那个他写在绝笔中的信念,那个崇高、光辉、唯一的信念: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有人曾质问我,遍读史书如你,所见皆为帝王将相之家谱,有何意义?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国家、以百姓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视死如归?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钱财,不求富贵,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之志。
      杨涟,千年之下,终究不朽!

  16.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东厂逮人,是魏忠贤(魏监)的命令吗?”
      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寂寂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
      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头!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颜佩韦振臂而起:
      “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
      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
      这些此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时人好穿木屐)。
      东厂的人疯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
      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说实话,我认为跳到房梁上的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民群众又不是野生动物,你以为他们不会爬树?
      对于这种缺心眼的人,群众们使用了更为简洁的方法,一顿猛揣,连房梁都揣动了,直接把那人摇了下来,一顿群殴,当场毙命。
      相对而言,另一位东厂特务就惨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猛踩,被踩死了,连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夸奖的是,苏州的市民们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讲策略。所有特务都被抓住暴打,但除个别人外,都没打死——半死。这样既出了气,又不至于连累周顺昌。
      打完了特务,群众还不满意,又跑去找巡抚毛一鹭算账。
      其实毛巡抚比较冤枉,他不过是执行命令,胆子又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躲进粪坑里,等到地方官出来说情,稳定秩序,才把浑身臭气的毛巡抚捞出来。
      这件事件中,东厂特务被打得晕头转向,许多人被打残,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据说有些人回京后,一辈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里,怕光怕声,活像得了狂犬病。
      气是出够了,事也闹大了。
      东厂抓人,人没抓到还被打死几个,魏公公如此窝囊,实在耸人听闻,几百年来都没出过这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腥风血雨,可十几天过去,别说反攻倒算,连句话都没有。
      因为魏公公也吓坏了。
      事发后,魏忠贤得知事态严重,当时就慌了,马上把首辅顾秉谦抓来一顿痛骂,说他本不想抓人,听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干的,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办?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欢这个黑锅,希望顾秉谦帮他背。但顾大人岂是等闲之辈,只磕头不说话,回去就养病,索性不来了。
      魏公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顺昌押到京城,参与群众一概不问。
      说是这么说,过了几天,顾秉谦看风声过了,又跳了出来,说要追究此事。
      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当天带头的五个人,他们主动找到巡抚毛一鹭,告诉他,事情就是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不要株连无辜。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
      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
      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奋,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
      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
      沈扬说:无憾!
      马杰大笑:
      “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
      颜佩韦大笑:
      “列位请便,学生去了!”
      遂英勇就义。
      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傅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学语文课本。
      〖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五人墓碑记》〗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这五位平民英雄的壮举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魏忠贤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阉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用历史书上的话说,是为粉碎阉党集团奠定了群众基础。
      相比而言,第二个结果有点歪打正着:七君子里最后的幸存者黄尊素,逃过了一劫。
      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谋,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贤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为连颜佩韦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们打的人里,有几位兄弟是无辜的。
      其实民变发生当天,抓周顺昌的特务和群众对峙时,有一批人恰好正经过苏州,这批人恰好也是特务——抓黄尊素的特务。
      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要到余姚,自然要经过苏州,于是就赶上了。
      实在有点冤枉,这帮人既没捞钱,也没勒索,无非是过个路,可由于群众过于激动,过于能打,见到东厂装束的人就干,就把他们顺道也干了。
      要说还是特务,那反应真是快,看见一群人朝自己冲过来,虽说不知怎么回事,立马就闪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里跳,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从河里出来后一摸,坏了,驾帖丢了。
      所谓驾帖,大致相当于身份证加逮捕证,照眼下这情景,要是没有驾帖就跑去,能活着回来是不太正常的。想来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黄尊素纳闷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来抓,结果等十几天,人影都没有。
      但黄尊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
      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
      “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
      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还是有的,一个。

  17.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觉,哭来哭去,真没法了,只好发话:
      “那就让他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魏忠贤胆壮了,他随即命人去关外传令,让孙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后,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消息,于是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孙承宗若入九门,即刻逮捕!”
      那个消息的内容是,孙承宗没有带兵。
      孙承宗确实没有带兵,他只想上访,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贤改变了主意,他希望孙承宗违抗命令,大胆反抗来到京城,并最终落入他的圈套。
      事实上,这是很有可能的,鉴于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惯于假传圣旨,所以愤怒的孙承宗必定会拒绝这个无理的命令,进入九门,光荣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有看到这一幕。
      孙承宗十分愤怒,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通州,却接到让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返回了。
      孙承宗实在聪明绝顶,虽然他知道魏忠贤有假传圣旨的习惯,但这道让他返回的谕令,却不可能是假的。
      因为魏忠贤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他见皇帝,就跟到邻居家串门一样,说来就来了,胡说八道是没用的。
      然而现在他收到了谕令,这就代表着皇帝听从了魏忠贤的忽悠,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回去睡觉,老老实实呆着。
      二,索性带兵进京,干他娘一票,解决问题。
      孙承宗是一个几乎毫无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会来事,谁也动不了,军事上稳扎稳打,眼光独到,且一贯小心谨慎,老谋深算,所以多年来,他都是魏忠贤和努尔哈赤最为害怕的敌人。
      但在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点——犹豫。
      孙承宗是典型的谋略型统帅,他的处事习惯是如无把握,绝不应战,所以他到辽东几年,收复无数失地,却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这一仗,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放弃。
      无论这个决定正确与否,东林党已再无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面对黑暗污浊的现实,意志坚定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相信,对的终究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于是他决心,建立一个合理的秩序,维护世上的公义,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随意践踏他人,让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权利。
      为了这个理想,他励精图治,忍辱负重,从那个小小的书院开始,经历几十年起起落落,坚持道统,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后,有无数的追随者杀身成仁。
      然而杀身固然成仁,却不能成事。
      以天下为己任的东林党,终究再无回天之力。
      其实我并不喜欢东林党,因为这些人都是书呆子,自命清高,还空谈阔论,缺乏实干能力。
      小时候,历史老师讲到东林党时,曾说道:东林党人并不是进步的象征,因为他们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问:何谓封建士大夫?
      老师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里,局限、落后,腐朽的势力,而他们的精神,绝不代表历史的发展方向。
      多年以后,我亲手翻开历史,看到了另一个真相。
      所谓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张居正、如杨涟、如林则徐。
      所谓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给脸不要脸,瞧不起劳动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穷二白,被误解,污蔑,依然坚持原则、坚持信念、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他们坚信自己的一生与众不同,高高在上,无论对方反不反感。
      坚信自己生来就有责任和义务,去关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无论对方接不接受。
      坚信国家危亡之际,必须挺身而出,去捍卫那些自己不认识,或许永远不会认识的芸芸众生,并为之奋斗一生,无论对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坚信无论经过多少黑暗与苦难,那传说了无数次,忽悠了无数回,却始终未见的太平盛世,终会到来。

  18. 沉默久了,就会爆发,爆发久了,就会崩溃,在又一轮的火烧、炮轰、箭射后,后金军终于违背了命令,全部后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无奈的努尔哈赤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压抑住心中怒火,准备明天再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弃进攻,第二天历史将会彻底改变。
      袁崇焕也已顶不住了,他已经投入了所有的预备队,连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左手还负了伤,如果努尔哈赤豁出去再干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努尔哈赤放弃了,他坚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宁远。
      而下一个问题是,能否击溃后金,守住宁远。
      从当天后金军的表现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没有帮助,没有援军,修了几年的坚城,只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敌人战斗力太过强悍,很明显,如果后金军豁出去,在这里待上几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来了。
      对于这个答案,袁崇焕的心里是有数的。
      于是,他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必定失守,还守不守?
      他决定坚守下去,即使全军覆没,毫无希望,也要坚持到底,坚持到最后一个人。
      〖军队应该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毛泽东〗
      袁崇焕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许失守,或许不失守,但终究是要失守的。以努尔哈赤的操行成绩,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杀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焕不打算放弃,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援军、没有粮食、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依然能够坚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岁年前,袁崇焕出生于穷乡僻壤,一直以来,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举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赶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终上榜。
      然后是平凡的知县,平凡的处级干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学生,直至他违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对那个不可一世、强大无比的对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断的磨砺,沉默的进步,坚定的信念,无比的决心:
      只为一天的不朽。

  19. 当然努尔哈赤是不会甘心的,所以在临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了宁远城边的觉华岛上,那里还驻扎着几千明军,以及上万名无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几十里的大海,结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后金军踏着冰层,向岛上发动猛攻,毫无遮挡的明军全军覆没,此外,士兵屠杀了岛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显示努尔哈赤的雄才大略,并向世间证明,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无能的,他至少还能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
      宁远之战就此结束,率领全部主力,拼死攻击的名将努尔哈赤,最终败给了仅有一万多人,驻守孤城的袁崇焕,铩羽而归。
      此战后金损失极为惨重,虽然按照后金的统计,仅伤亡将领两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显,这是个相当谦虚的数字。
      数学应用题1:十门大炮轰六万人,轰了两天半,每炮每天只轰二十炮(最保守的数字),问:总共轰多少炮?
      答:以两天计算,至少四百炮。
      数学应用题2:后金军总共伤亡五百人,以明军攻击数计算,平均每炮轰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轰死1.25人。
      参考史料:“红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数十尺,断无生理。”
      综合由应用题1、应用题2及参考资料,得出结论如下:每一个后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装甲保护,是不折不扣的钢铁战士。
      扯淡就此结束,根据保守统计,在宁远战役中,后金军伤亡的人数,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损失大量攻城车辆、兵器。
      这是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后金军的第一次总退却,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战败。
      或许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击败了他,那座孤独的宁远城,那几门外国进口的大炮,还是那一万多陷入绝境的明军。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对手,是一种信念。
      即使绝望,毫无生机,永不放弃。
      在那座孤独的城市里,有一个叫袁崇焕的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一直坚守着这样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因为七个月后,他就翘辫子了。
      天启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战半生的努尔哈赤终于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说法,有说是被炮弹打坏的,也有的说是病死的,但无论是病死还是打死,都跟袁崇焕有着莫大的关系。
      挨炮就不说了,那么大一铁陀子,外加各类散弹,穿几个窟窿不说,再加上破伤风,这人就废定了。
      就算他没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有点心理障碍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来,从没吃过亏,败在无名小卒的手上,实在太丢面子,就这么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袁崇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在击退努尔哈赤后,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给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你横行天下这么久,今天竟然败在我的手里,应该是天命吧!”
      努尔哈赤很有礼貌,还派人回了礼,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账(约期再战)。
      至于努先生的内心活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小小的宁远,竟然攻不下来,这是命啊!”
      说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枭雄努尔哈赤死了,对于这个人的评价,众多纷纭,有些人说他代表了先进的,进步的势力,冲击了腐败的明朝,为历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云云。
      我才疏学浅,不敢说通晓古今,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遍览他的一生,我没有看到进步、发展、只看到了抢掠、杀戮和破坏。
      我不清楚什么伟大的历史意义,我只明白,他的马队所到之处,没有先进生产力,没有国民生产指数,没有经济贸易,只有尸横遍野、残屋破瓦,农田变成荒地,平民成为奴隶。
      我不知道什么必定取代的新兴霸业,我只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应该自己到后金军的马刀下面亲身体验。
      马刀下的冤魂和马鞍上的得意,没有丝毫区别,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无故剥夺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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